濹东绮谭 十(第2/3页)

又过了四五天,进入了秋分时节,天空突然为之一变,南风追赶的暗黑的云层从低空流过,大滴的雨水宛如小石子一样落到地上,忽然纷纷扬扬地落下,忽然又戛然而止,有时会不喘气地下上整整一夜。我栽在院子里的鸡冠花齐根倒伏了,胡枝子花连同叶子一起被刮落,秋海棠结了果的红色茎干上的大叶子惨遭剥离并褪尽了颜色,让人心疼。雨停的间隙,唯有那些还活着的法师蝉和蟋蟀在哀悼这一片狼藉、满是湿漉漉枯枝败叶的庭院。每年一看到秋风秋雨袭击过的庭院,我总会自然地想起《红楼梦》中一篇题为《秋窗风雨夕》的古诗。

秋花惨淡秋草黄,

耿耿秋灯秋夜长。

已赏秋窗秋不尽,

那堪风雨助凄凉。

助秋风雨来何速,

惊破秋窗秋梦绿。

……

我像往年一样地苦恼着,总想设法把这首诗好好翻译过来,尽管明明知道自己力不从心。

秋分在风风雨雨中过去了,天气豁然晴朗,九月有月亮的夜晚已经不多,又过了一段时间,就到了这一年的中秋节。

十四日那天晚上夜深以后皓月当空,到了中秋之夜,一轮明月早早升空,显得更加澄澈碧透。

这天夜晚,我得知阿雪患病住院的消息。我只是在窗口听用人老妈子说的,所以连她生的是什么病也不甚清楚。

一到十月,寒冷比往年提早光顾。中秋节晚上玉井稻荷神社前的街头已贴出广告:“顾客们,更换门纸的时节已经来到。上门服务,并免费提供上等糨糊。”不能光着脚穿木屐、不能不戴帽子在夜间散步的季节到了。邻居家收音机的噪声也被关闭的套窗阻隔,不再折磨我,我可以在家中和灯光亲密相处了。

《濹东绮谭》写到这儿本应搁笔了,但是,倘若要在这儿再给它加上一个老式小说式的结尾,那么可以添上这么一节,说我在半年或一年以后,偶然意外地在另一个地方遇见了已经跳出倚窗卖笑生涯的阿雪。如果想把这种邂逅写得更伤感一些,那么我还可设计这样一个场面:我们在迎面开过的汽车或列车窗口,互相看到了对方,想交谈几句也谈不成。要是把错过交谈的场面设在枫叶、荻花被秋风刮得瑟瑟作响的刀祢河的渡船上,那就更妙了。

我和阿雪最终并不知道对方的真名和地址,只是在濹东的背巷中蚊子成群的河边娼家熟识的,我们俩是一种一旦分手后就没有必要再设法相遇的萍水相逢关系。从一开始就知道这种可称之为半真半假的恋爱游戏分手后没有重逢希望的别离之情,硬写下去的话就会陷入失真夸张的境地,然而太轻描淡写呢,又有不尽人情之憾。洛蒂(17)的名作《菊子夫人》的最后一段,出色地写出了这种情调,具有催人泪下的力量。不过,要是我企图为这篇《濹东绮谭》也涂抹上小说色彩,那么也许会招来读者的嗤笑——这完全是瞎学洛蒂的写法!

没有任何提示,我老早就预测到,阿雪是不会在河浜边的娼家长期充当极为廉价的卖笑女的。年轻时,我曾听一位熟谙妓院情况的老人说过:有时遇到极其中意的妓女,当自己意识到不快点和她谈妥她就会被别的嫖客赎出去时,这个妓女不是因病死亡就是突然被别的令人讨厌的男人赎身后带到遥远的地方去了,这种莫名其妙的心病常常会不可思议地应验。

阿雪具有这个地区的娼妓们所没有的姿色和才智,她是鹤立鸡群者。不过,过去和现在由于时代不同,她既不会得病死去,也不会把自己的一生交给那些缺理少识的邪佞之徒吧……

眼前是一片污秽、密密匝匝的房屋屋顶,我和阿雪靠在黑漆漆的二楼窗口,握着对方汗涔涔的手,眺望着风雨袭来之前那沉闷的天空下映现的灯影,当我们若无其事地交流各种迷离扑朔的话题时,突然,一道闪电照亮了阿雪侧着的脸。这种情景至今历历在目,不会忘却。我从二十岁时起就优游于游戏恋爱之途,然而,时至如此老境,竟然还有这般不能自已的痴人说梦的愿望!命运也真是太会揶揄人了。稿纸背面还有几行空白处,我就信手写下这么几句不知是诗还是散文的句子,以慰今夜之愁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