濹东绮谭 六(第2/3页)
阿雪抱着饭桶盛好饭,发出声响吞咽茶泡饭。我借着不明亮的电灯光,在蚊子不停的叫声中久久地凝视着她。这时,我青春时代的那些至亲至爱的女人们的倩影和她们居住的地方历历呈现在眼前。不仅是我的女友,连那些朋友的女友的情况也会回想起来。那时候,把男的叫做“彼氏”、把女的叫做“彼女”,把两人的住处叫做“爱之巢”的说法尚未问世,对熟悉的女人既不称“君”,也不称“你”,只要叫“当家婆”就行,也有丈夫管老婆叫“他妈”,妻子称丈夫为“他爸”的情况。
渡过隅田川东去,河浜边蚊子啮嗡的叫声今天依然如故,它们仍然唱着那反映近郊城镇寂寞冷清气氛的歌谣,这同三十年前不无两样。然而,这十年来,东京话倒是确确实实地变了。
夏日理清地铺,棚壁蚊帐高吊。
室内如炙如烤,哪堪棉帐笼罩。
臭浜边上人家,秋日斜阳毒燎。
寂枯坐把扇摇,团扇折暑难消。
九月织补旧帐,几多洞孔塞牢。
蚊蚋钻出纸篓,依旧狂舞喧嚣。
墙上残蚊雨滴,数数知有多少。
蚊帐将换美酒,只缘晚秋已到。
这是一天晚上,我在阿雪家的饭厅里看到一顶蚊帐时忽然想起的一些旧句。大概是明治四十三、四年的时候吧,当时我的亡友哑哑君(11)同他父母反对的恋人隐居在深川长庆寺的大杂院里,我常去造访,这些俳句就是那时作的。
当天夜里,阿雪突然觉得牙疼。她说刚刚离开窗边去睡觉,这会儿又从蚊帐里爬出来,因为没处可坐,这才和我并排坐在门框上。
“今天比往日晚了,别让人等得太久吧!”
阿雪的话和她的态度都表现出她已推定我的职业是为社会所不允的,于是,她抛弃了狎昵之态,简直有点放肆之嫌了。
“真对不起。是牙痛吗?”
“突然疼起来的,疼得眼冒金星。肿起来了吧?”她侧过脸来让我看,“你留下给我看看门吧,我这就去请牙科医生看看。”
“就在附近吗?”
“就在检查站前面。”
“那么说就在公营市场那边啰?”
“你这家伙转来转去的,挺熟悉嘛。寻花问柳的行家!”
“别打!打坏了,我以后怎么升官发财呀!”
“那就拜托你啦,要是等候时间太久我就回来。”
“你的意思是……是要让我在你蚊帐外干耗着喽,真没办法。”
随着阿雪的说话越来越鄙俗,我也变得粗俗起来,采用与其相适应的言词,这倒并不是为了隐瞒自己的身份。无论何处何人,我决定在与现代人的接触时,就像到外国去说外文时一样,与对方操同样的语言。如果对方说“俺的家乡”,我马上就用“俺”来替代“我”。说到这儿稍稍岔开一点去,我觉得与现代人交际的时候学习口语容易,而书信往来却颇为困难。尤其是给女人回信时要把“我”、“但是”都口语化。此外,凡事总要加上“性”,什么“必然性”啦、“重大性”啦,这些和模仿随口的玩笑话不同,真要把它形诸笔墨时,会产生一种难以忍受的厌恶之情。从前恋爱的时候无论遇到什么事都不能后悔。有一天,我正好在晾晒东西哩,看到一封柳桥妓女——向岛小梅家乡的女人所写的旧信。因为当时写信非得用书信体,所以那时候的女人只要研墨动笔,即便不识字,也会自然地想起那书信体文字的腔调吧。我顾不得他人的嗤笑,把她的信抄录在此。
冒昧折简,不胜惶恐。自前一别,疏于问候,冀恕不敬之罪也。蜗居促狭,近迁新寓,在蜗居之右也,特此奉告。妾委实难以启齿,然跂望拜见一面有事相告,亟望拨冗光临,妾扫榻恭候也。心盼之甚切而无以遣怀,寄语寥寥,情愫殷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