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第3/7页)

我的生命在无知觉的汪洋大海里漂泊了好多天,最后钻进了这个硬壳,不知我是否值得那样顽强地漂泊。就是说,我并不为我奇迹般的活下来而喜出望外。回想起来,最令我难以忘怀的喜悦,就是刘队长忽然把一张硬席火车票递到我手里。

我欢天喜地地踏上归途,精心购置了一大堆礼物,却一件不拉地丢在宿舍里,没带走。我甚至连电报也没给阿爷打,我要搞一个戏剧性的重逄。

我穿着一身新军装。我敢说,整个列车上找不出比我更光彩照人的形象了。不然,他不会注意到我,他不是那种见了姑娘就粘粘乎乎的男子。他的军装不新,却十分合体。在这之前,我没见过任何一件军装是合体的。

我和他决没有搭讪的意思,越是彼此关注越要做出难以接近的样子。

我身旁坐了个肮脏的妇女,只穿件男式圆领汗衫,很难说是什么颜色,只知它应该是白的。汗衫已极薄,露出两颗深褐色的乳头。她似乎没带什么行李上车,只将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塞在座位下,不时探头对他招呼一下。尽管她生着一口很不善良的牙齿,但对孩子笑起来还是相当动人的。

有个车站上卖冰棍。我发现那妇女在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等我回过头,她立刻在嘴边浮起一丝试探性的微笑。

“喂,”她终于下决心扯扯我,“给俺一口。”她的另一只污秽的手向我慢慢摊开手掌。什么意思呢?我将冰棍停在唇边。

“你要什么?……”

“给俺一口。”她指着冰棍,笑得有些难为情了。我把冰棍递给她,她将它左右端详一番后,尽最大可能咬下一口,然后吐到手心上,再把剩下的小半根还给我。我玩命地推让,她却说:“哪能哩,俺只要一口嘛。”我只好把冰棍扔出窗子。妇女弯下腰,把手伸到座位下,那男孩小猫一般舒舒服服舔着她手心里的冰茬。冰在融化,从她手指縫漏下来,成为一滴滴浑浊的水珠。周围人被这极不文明,又极淳厚的母爱吸引了。

夜里那妇女不见了。几个乘务员猛砸厕所的门,说有人躲避查票藏了进去。我勾腰一看,那男孩还躺着,并惊慌失措地转着小眼睛。

那个年轻军人走过来,帮着乘务员对厕所里喊话。他对乘务员说:“别砸了,里面肯定用什么家伙抵着呢!”他一口普通话不标准,却相当悦耳。等车停在一个小站时,那军人间乘务员,需不需要他破窗进去,里面是个女人,他手到擒来。乘务员们一合计,认为窗玻璃或许比里面的人价值大点。

与此同时,几位旅客在围攻座位下的男孩。

“你妈不见了,还不快去找?”

“你们不打票,一会儿就把你们逮起来……”

“喂,小要饭儿……”

年轻军人这时走过来,对那些人说:“别围在这里,他是个小残废。”他在我旁边蹲下来,仔细打量那孩子。

“小家伙,你腿咋的了?不会走路?”

孩子似乎马上对他信赖了,点点头。

“害病害的?”

“嗯。从小俺害病害的。”孩子悄声悄气地回答。

“你跟你妈这是去哪儿啊?”

“回家。”

“你家在哪?”

“徐州再换车。”孩子是相当聪明的孩子哩,我想。

“俺妈听说四川有个人会治俺这病,就领我去了。钱都花光了。”孩子又说。

那边乘务员还在对付厕所的门,一面用各种可怕的后果恐吓里面的女人。军人站起身,对乘务员们说:“你们那样吓唬她全没用!你罚她一万块,她得有啊!我有法子让她出来。”说罢,他凑到门缝上喊:“喂,大嫂子,您那孩子要尿哩!您看咋办呐?”

门果然很快开了。乘务员感激地跟军人拍肩打背。

“好哇!原来以为你一个人混车,这里还藏个小的哩!一块儿补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