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望的蓝色(第5/10页)
英曼只能从一排排的后脑勺中寻找艾达,但并没有什么难度,因为她的黑发盘在头上,编成粗大而复杂的发辫,这种发式在山里还是前所未见呢。发髻下洁白的脖颈上隐约凸起两条肌肉支撑起头部,它们之间形成一个暗色的小坑,生着无法打进发辫的纤细的茸毛。在唱圣诗的整个过程中,英曼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那里,没等看到艾达的脸,他就已经情不自禁地想伸出两根指尖,去按一按那个神秘的地方。
门罗以讲解刚刚唱过的圣诗为引子,开始他的布道演说。圣诗的词句似乎显示出一种热烈的渴望,向往着终将有一天,人们会沉浸在一个充满爱的海洋之中。但门罗说,如果他们自欺欺人地以为有一天将得到万物之爱,那就是误解了圣诗。它的真义是让人们去爱一切造物,这当然是一件更其困难的事,而且从会众的反应看,也有些让人惊愕和不满。
布道的其余部分还是老话题。门罗到达冷山以来,每周三和周日所做的全部布道,都只围绕着同一个主题——他心目中关于创造的最大迷题:为什么人生下来注定要死?从表面看来,这完全是荒谬而没有意义的。连续若干星期,他从各个角度讲解这一问题:圣经中的相关言论;古往今来八方智者对此的阐释;自然界中隐含的启示。门罗绞尽脑汁,用尽手段,想把问题确凿切实地讲清,却总是徒劳。几星期后,会众的牢骚和抱怨表明,他们对于死亡远不如门罗那样关切。与门罗不同,在许多人看来,死亡并非一个悲剧,毋宁说是一件美事,是他们所期待的休息。一些人提议,如果他能和已经过世的老牧师一样,在布道时主要是谴责罪人,绘声绘色地讲解圣经中的故事,比如蒲草箱里的小摩西、甩石子的少年大卫,那么他的心境可能会更安宁平和一些。
门罗拒绝了这一建议,对某位长者说,这并非他的使命。他的话不翼而飞,传遍了整个教区。人们普遍认为,他使用使命一词,暗指自己是一位传教士,从而把全部会众贬低到了未开化的野人的境地。他们中的许多人曾经捐款,资助传教士向真正的野蛮人传道。在他们的想像中,野蛮人都生着深浅程度不一的有色皮肤,居住在极为偏远的蛮荒地带,和他们的家乡绝对不能相提并论。所以想让人们对门罗的话不介意着实很难。
为了平息会众的愤怒,门罗在当天布道一开场,就解释什么是使命。他说,每个人,不论男女,都有自己的使命。它的含义与工作没有差别,仅此而已。而他门罗的工作就是思考为什么人生而有死。他有意对此继续进行思考和讲解,并至少会以驯马或清除田里石头的耐心和毅力坚持到底。他果真说讲就讲,且无比冗长。那天上午讲道的全过程中,英曼坐在教堂里,眼睛一直盯住艾达的脖子,听着门罗重复了四次爱默生的那段关于肿瘤和树疣以及永远萎缩的话。
布道会结束后,男女会众分门走出教堂。一直套在车辕上的马身上溅满泥浆,一匹匹站着睡着了,马车轮陷进泥中,直达轮辐。它们被人声惊醒,一匹栗色的母马抖动肚皮,发出拍打脏地毯一样的声响。教堂的墓园里充满了泥浆、湿叶子、湿衣裳和淋湿的马匹身上发出的气味。男人们排成行与门罗握手,然后都来到湿漉漉的墓园里,四下转悠,观察天色,看雨是不是真的住了,或者只是临时喘口气。一些年纪稍长的人低声谈论着,说门罗的布道古怪而远离经文,又佩服他不为别人所动的顽固劲头。
未婚的男人们聚成一圈,靴子和裤脚上都溅满了泥浆。他们谈话的内容更适合星期六的晚上,而不是神圣的星期天上午。所有人都不时朝站在墓园边上的艾达瞄一眼,她看上去是那么与众不同,美丽,却又极不自然。其他人全都穿着毛料衣服御寒,艾达却身穿一件乳白色的亚麻裙子,领口、袖口和裙摆上还镶着蕾丝花边。似乎她选择什么衣服,主要是根据月份,而不是天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