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掌下面的土地(第2/18页)
随着熟悉的快感流遍全身,艾达的呼吸一阵紧促,她意识到自己又和从前一样藏了起来。任何人从大门走到门廊,都决不会发现她躲在这儿。如果某位虔诚的女士出于义务前来探问,她就可以一动不动地坐在此处,不管她们怎么敲门、呼唤她的名字,一直等到院门的门闩啪地一声划上很久以后再出来。不过估计没有谁会来了,由于她的冷淡,客人已经逐日稀少,渐趋于无。
艾达仰起头,透过树叶班驳的缝隙看着略显苍白的蓝天。她有些失望,要是下雨就好了,雨水打着头上的树叶发出沙沙声,会让她更有安全感。偶尔一两滴穿过空隙洒落下来,在灰尘中打出一个小坑,只会使对比更加强烈——外面虽然下着瓢泼大雨,她这里却干爽怡人。艾达希望永远都不用离开这个可爱的避风港,回想最近的遭际,她想不出还有谁受的教养,比她更不切合抛头露面的艰苦生活。
艾达在查尔斯敦长大,由于父亲门罗的主张,她所受的教育已经超出公认的对女性来说明智的程度。她既是他博学的伙伴,又是一个活泼而乖巧的女儿。满脑子对艺术、政治和文学的见解,并且从不吝于表明自己的观念。但是,她能说得上有什么真正的才能和天赋吗?熟知法文和拉丁文;掌握一点希腊语;差强人意的刺绣;弹得一手纯熟的钢琴,但并不突出;能用铅笔或水彩精确地描绘风景和静物;她还博览群书。
这都是些对她没有好处的能力,有还不如没有。似乎没一样有助于应对她当前面临的严峻现实:拥有将近三百英亩的坡地和谷地、一栋房子和外屋、一个牲口棚,却两眼一抹黑,不知拿它们怎么办好。弹钢琴可以带来快乐,但无补于她最近陷入的窘境——给一垄豆苗除草,却连带着拔出一半的秧苗。
在这个时刻,一点粮食生产和加工方面的实用知识在她而言,比对绘画透视法原则的任何精妙理解都更为有用,每当想到这一点她心头就恨恨不已。父亲向来对她娇生惯养,不让她干一点累活。从她能记事起,父亲一直雇佣足够的帮工,有时是解放的黑人,有时是人品端正但没有土地的白人,也有奴隶,如果是这样工资就直接付给奴隶主。在山区传教的六年,门罗雇了一个白人和他有切诺基血统的老婆来料理家务。艾达除了设计一下每周的食谱,不用做任何事情,所以她能和从前一样,把时间都花在阅读、刺绣、绘画和音乐上。
现在这位雇工已经走掉。他对脱离联邦一直就不热心,战争开头几年,他庆幸自己上了岁数,不必自愿参军。但是今年春天,随着弗吉尼亚军队严重缺员,他开始担心征兵很快也要落到自己头上。这样,在门罗死后不久,他和老婆就不辞而别,越过山区边界,逃到北方控制区,把艾达丢下自谋生路。
自从农场上只剩她孤家寡人一个,艾达才发觉自己谋生的技能少得可怕。从她父亲经营农场的方式来看,与其说为了生计,还不如说是为了实现心中的某些想法来得贴切。门罗对农业枯燥无聊的一面从来没培养出什么兴趣。他的观点是,如果买得起饲料和粮食,何必种太多的玉米,只要够烤着吃的就行了;如果可以买咸肉和猪排,何必还要和肮脏的生猪打交道!有一次艾达听到他指派帮工去买十几只绵羊,放到院子前面的坡地上与奶牛混养。帮工不同意,说奶牛和绵羊不适合在一起放牧。他问门罗,你要绵羊做什么?是为了羊毛,还是羊肉?
门罗回答说,他要的是一种氛围。
但人不能靠氛围活着,而这黄杨林在可以预见的时间内似乎是唯一能给她安全感的所在。她决定就在这里呆着不动,除非能想出至少三条有说服力的理由让她离开。但琢磨了几分钟,只想出一条理由来:死在黄杨林里可不是一件特别称心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