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掌下面的土地(第16/18页)
其他乘客一哄而散,全都吓得躲到墙边。艾达忍住恐惧,走到近前,把手放在玻璃门上等着。但门罗并未完全回复原形,最终也不过是一具活的干尸,皮肤薄如羊皮纸,紧紧贴在骨头上,动作缓慢却狂乱,像在水中挣扎。他把嘴凑到玻璃上,急切地对艾达讲着,好像有什么最要紧的话定要交代。尽管耳朵已经紧贴住玻璃,艾达还是只听到一阵模糊的声音,根本辩不出任何含义。这时,风声响起,似乎暴雨将临。玻璃柜突然空了。一位列车员走了过来,召唤旅客上车。艾达清楚,列车的终点站是查尔斯敦,过去的查尔斯敦。如果上车,时钟将回转20年,带她回到童年。所有的旅客都上了车,他们非常快活,从车窗向外挥手微笑。不知从哪节车厢中飘出一阵歌声。艾达独自站在铁轨旁,看着列车缓缓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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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时,头上已是一片夜空。暗红色的火星在西边的林梢若隐若现,艾达知道,肯定已经过了午夜,因为她最近一直在笔记本上记录着前半夜火星的位置。半个月亮高挂中天,夜间空气干爽,只有些许凉意。艾达展开围巾,披在身上。自然,艾达此前从未曾一个人在林中过夜,但她发现其实并没有想像的那么可怕,尽管她还做了一个吓人的梦。月光如蓝色的轻纱,笼在树林和田地上,冷山只是天际影影绰绰的一抹黑色。万籁俱寂,只有远处的一只山齿鹑,发出几声鸣叫。艾达觉得完全没必要立即赶回家中。
她打开陶罐的封蜡,伸进两根手指头,剜出黑莓蜜饯放入口中。蜜饯放糖不多,吃起来新鲜爽口。艾达一连坐了几个小时,看着月亮走过天空,把一小罐黑莓吃了个底朝天。她想起梦中的父亲,和在井里见到的黑色人影。艾达意识到,梦中的幻影对自己产生了奇怪的影响,她既不想父亲来找她,也不愿马上随他而去,尽管她深爱着门罗。
她一直坐到天明。随着灰色的晨曦初现,天光越来越亮,山峦逐渐现出清晰的面目,但仍保留着夜晚的暗色。缠绵于山头的雾气向上升起,失去了山的形状,在清晨的温暖中散尽。草地上可见片片暗影,那是树下的露水为它们画出的影子。她站起来,向下面的房子走去,经过那两株栗子树的时候,仍可闻到夜晚的气息。
回到家,艾达取出轻便写字台,在走廊的读书椅中坐下。这里还很黑暗,一片金黄的阳光从窗外射入,正好落在她膝头的写字台上。窗棂将阳光分割成若干小块,光束中尽是悬浮的尘埃。艾达把信纸在一片阳光中铺好,给律师写了一封简短的回信。她谢绝了他的提议,因为她认为,管理这份几乎是一穷二白的产业,她的资格还是绰绰有余的。
夜里坐着的几小时中,艾达翻来覆去地想过摆在面前的各种可能性。她可以做的选择不多。如果设法变卖家产,回到查尔斯敦,在这个买主难觅的困难时期,靠卖农场得到的那几个钱是不会撑持很长时间的。用不了多久,就得做个寄生虫,以家庭教师或音乐老师的身份为遮掩,托庇于门罗的某位朋友。
要么就是结婚。作为一个饥不择食的老处女回到查尔斯敦,这念头让艾达毛骨悚然。不用想也知道,那会是怎样一个局面:把手中的钱大部分花在购置衣装上,然后与查尔斯敦社会某个阶层中——总之距顶端还隔着数层——没人要的糟老头子们谈婚论嫁,因为所有年岁与她相当的男人都当兵打仗去了。她所能预见的唯一结局,是自己对某个人说爱他,而其实他只不过是适逢其会罢了。但是,即便在当下一筹莫展的窘境之中,她也不能迫使自己想像与这样一个人结婚的具体场面,而只是感到一阵说不出的压抑与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