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后记:重逢准确的事实(第5/6页)
王苏辛:世界确实是“一整面”,我们也始终被这“一整面”的世界笼罩,但如果这“一整面”世界对谁来说都是一样的,我们写作的意义又在哪里?我们写作的驱动又在哪里?我们如何确认自己感受到的是独一无二的?另外,一个婴儿看待世界不会那么复杂,但我们的眼光无论如何不会是婴儿的对吧?“能婴儿乎”是一个“能”的过程,这个过程,才是写作的意义不是吗?写这个“能”,也才是“重逢”吧?
弋舟:这“一整面”如果对谁来讲都是不一样的,那我们的写作就只能对自己发生意义,对他者必定无效。写作的意义,今天在我看来,已经不再是将写作者从世界上区别出来了——那就好像是得到了某种特权,被专门遴选了一样,多狂妄。今天驱动着我的,也许正是那个让我“与人类相同”的盼望,这是对于狂妄的矫正,是对无知的反省。我们当然是独一无二的,这差不多不需要辨认,人性中自以为是的那一面从来都怂恿着我们自我的夸大,但这个独一无二,能大过世界的独一无二吗?“重逢准确的事实”,也许就是勒令我们回到事实当中,历练写作者的所“能”,不要一往无前地虚妄下去、“复杂”下去。与事实准确地重逢,与本能准确地重逢,有益于我们抵抗虚无。当然,这个动机看起来本身就那么虚无——因为我们差不多早已丧失了分辨事实的能力,我们“惯于愚蠢地将换喻当作发现,隐喻当作证据,把连篇废话当作妙语连珠,把自己当作先知……”
王苏辛:好感觉,但是跟哪些人相同呢?这里是不是仍然有种骄傲?也许世界到底是怎样的本身不重要,重要的是处在这中间的人,或者说那些走在前面的人,是怎么想的。甚至可以说,世界的独一无二是由那些走在最前面的人决定的。
弋舟:“走在最前面的人”一个巴掌可以数过来,他们已经成圣、封神。别想了,我们不在那个巴掌里。这些问题太宏大,不是说思考它没有意义,是说竭力去琢磨,会有倒向空想的风险。有时候我会想,我们的判断压根不值得说出来。
王苏辛:在《丙申故事集》中,我时常感觉到人物的变化,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人物的变化,让小说的力量即使在文本结束之后依然有滚下去的可能。这几个小说,《出警》读下来更有剧情感,《随园》则是严密、深邃,又如北风入骨。《发声笛》、《但求杯水》和《巨型鱼缸》,人物的内心看似没有前面两篇有跌宕感,整体风貌则更接近普通的日常。我比较好奇,尽管它们都包裹在“丙申故事集”这个书名之下,但都有各自的不同与侧重点,仿佛春夏秋冬四个季节,我阅读的时候会觉得时而回到童年,时而又回到未来。即使像《随园》这样非常有密度的一篇,写到后面,也感觉那个用力写的人渐渐消失,转而看见的是一片平原。
弋舟:写作会有失控的时候,但集子里的小说的确是我明确控制出来的结果——书名本身就是一个确据。我不想让这本集子太过“奇崛”,但我又无法接受它彻底的平庸,于是“日常”是它的底色,在局部上,竭力跃身而起,去够向自以为可以企及的屋顶。这也是我写作时的真实姿势——我真的是写一写,就会自己在屋子里跳着去摸摸天花板。但是,更多的时候,我只能日常地坐在电脑前。我觉得这没什么不好,一如你所说的一年四季,夏天不应该成为否定冬天的理由,而秋天也无法抹杀春天的价值。这才是我的丙申年,这才是世上的丙申年。如果说,我一定想通过这本集子表达什么,那么好吧,我想要表达的是自己对世界的服从。至于表达得怎样,是否达标,这样的问题本身就与服从的愿望相悖,我想,所谓服从,就是接受结果,它一百分也罢,五十分也罢,我都服。不服你也没法再过一遍丙申年。这样的认识,就是我眼里“准确的事实”。丙申年过完,我又长了一岁,谁都没法儿罔顾这个事实,推翻这个影响,谁要是在这些问题上也跟我“知识分子化”地雄辩,我跟谁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