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文化的表情(第2/3页)
于是才会有“五四”,才会有“新文化运动”。
“新文化运动”是中国百年文化“表情”中,相当激动相当振奋相当自信的一种“表情”。
鲁迅的作家“表情”在那一种文化“表情”中是个性最为突出的。《狂人日记》振聋发聩;“彷徨”的精神苦闷跃然纸上;《阿Q正传》和《坟》,乃是长啸般的“呐喊”之后,冷眼所见的深刻……
“白话文”的主张,当然该算是“新文化运动”中的一个事件。倘我生逢那一时代,我也会为“白话文”推波助澜的。但我不太会是特别激烈的一分子,因为我也那么欣赏文言文的魅力。
“国防文学”和“大众文学”之争论,无疑是近代文学史上没有结论的话题。倘我生逢斯年,定大迷惘,不知该支持鲁迅,还是该追随“四条汉子”。
这大约是近代文学史上最没什么必要也没什么实际意义的争论吧?
“内耗”每每也发生在优秀的知识分子们之间。
但是于革命的文学、救国的文学、大众的文学而外,竟也确乎另有一批作家,孜孜于另一种文学,对大文化进行着另一种软性的影响——比如林语堂(他是我近年来开始喜欢的)、徐志摩、周作人、张爱玲……
他们的文学,仿佛中国现代文学“表情”中最超然的一种“表情”。
甚至,还可以算上朱自清。
从前我这一代人,具体说我,每以困惑不解的眼光看他们的文学。怎么在国家糟到那种地步的情况之下,还会有心情写他们那一种闲情逸致的文学?
现在我终于有些明白——文学和文化,乃是有它们自己的“性情”的,当然也就会有它们自己自然而然的“表情”流露。表面看起来,作家和文化人,似乎是文学和文化的“主人”,或曰“上帝”。其实,规律的真相也许恰恰相反。也许——作家们和文化人们,只不过是文学和文化的“打工仔”。只不过有的是“临时工”,有的是“合同工”,有的是“终生聘用”者。文学和文化的“天性”中,原有愉悦人心,仅供赏析消遣的一面。而且,是特别“本色”的一面。倘有一方平安,文学和文化的“天性”便在那里施展。
这么一想,也就不难理解林语堂在他们处的那个时代与鲁迅相反的超然了;也就不会非得将徐志摩清脆流利的诗与柔石《为奴隶的母亲》对立起来看而对徐氏不屑了;也就不必非在朱自清和闻一多之间确定哪一个更有资格入史了。当然,闻一多和他的《红烛》更令我感动,更令我肃然。
历史消弭着时代烟霭,剩下的仅是能够剩下的小说、诗、散文、随笔——都将聚拢在文学和文化的总“表情”中……
繁荣在延安的文学和文化,是中国自有史以来,气息最特别的文学和文化,也是百年文化“表情”中最纯真烂漫的“表情”——因为它当时和一个最新最新的大理想连在一起。它的天真烂漫是百年内前所未有的。说它天真,是由于它目的单一;说它烂漫,是由于它充满乐观……
新中国成立后,前十七年的文学和文化“表情”是“好孩子”式的。偶有“调皮相”,但一遭眼色,顿时中规中矩。
“文革”中的文学和文化“表情”是面具式的,是百年文化中最做作最无真诚可言的最讨厌的一种“表情”。
“新时期文学”的“表情”是格外深沉的。那是一种真深沉。它在深沉中思考国家,还没开始自觉地思考关于自己的种种问题……
八十年代后期的文学和文化“表情”是躁动的,因为中国处在躁动的阶段……
九十年代前五年的文化“表情”是“问题少年”式的。它的“表情”意味着——“你”有千条妙计,“我”有一定之规……
九十年代后五年的文化“表情”是一种“自我放纵”乐在其中的“表情”。“问题少年”已成独立性很强的“青年”。它不再信崇什么。它越来越不甘再被拘束,它渴望在“自我放纵”中走自己的路。这一种“自我放纵”有急功近利的“表情”特点,也每有急亦白脸的“表情”特点,还似乎越来越玩世不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