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龙!龙!(第7/8页)
我竟乱了方寸,一时不知该怎么劝他。
他边哭边说:“二哥,有些人太贪了,太黑了,太霸道了,太欺负人了……只要有点儿权有点儿钱,就不将心比心地考虑考虑我这种人的感受了……”
我已经记不清我是怎么将他送出门的了。
我独坐家里,大口大口地深吸着烟,集中精力回忆玉龙说过的话。
我能回忆起来的是如下一些话:
“二哥,我受欺负的时候,被欺负急了就说,别以为我好欺负,我是不跟你一般见识!我二哥是作家梁晓声!多数时刻不起作用,但也有少数起作用的时候。二哥,你是玉龙的精神支柱啊!别说三哥四哥秀兰姐家的生活没有了你的帮助不行,我玉龙在精神上没有你这个支柱也撑不下去啊……
“二哥,我希望雇我的人多少看得起我点儿,有时忍不住就会说出我有一个是作家的二哥。他们听了,就要求我找你,帮他们疏通这种关系、那种关系。我知道你也没那么大神通,只能实话实说。结果他们就会认为我不识抬举,恼羞成怒让我滚蛋……
“二哥,有时我真希望你不是作家,是个在北京有实权的大官,也不必太大,局一级就行,那我在人前提起你来,底气也足多了……
“二哥,有时候我真想自己能变成一条龙,把咱们中国的贪官、黑官、腐败的官全都一口一个吞吃了!但是对老百姓却是一条好龙,逢旱降雨,逢涝驱云。而且,一片鳞一块玉,专给那些穷苦人家,给多少生多少,鳞不光,给不完……”
那一天,我吸了太多的烟,以至于放学回来的儿子,在门外站了半天才进屋。
那次见面后的一个晚上,玉龙给我打来一次电话。
他说:“二哥,我真有事求你了。”
我说:“讲。”仿佛我真的已不是作家,而是权力极大的官了。
玉龙说的事是——东北农场要加盖一批粮库,希望我能给农场领导写封信,使他所在的工程队承包盖几个粮库。
我想这样的事我的信也许能起点儿担保作用,便爽快地答应了。
我用特快专递寄出了一封长信,信中很动感情地写了我家与卢家非同一般的近邻关系,以及我与玉龙的感情深度,我对他人品的了解、信任。我保存了邮寄单,再见到玉龙时郑重其事地给他看——为了证明我的信真寄了。
玉龙顿时高兴得像个小孩子,也将我像搂抱小孩子似的搂抱住,连连说:“哎呀二哥,你亲口答应的事我还会心里不落实吗?还让我看邮寄单,你叫我多不好意思呀二哥……”
但那封信如泥牛入海,杳无回音。
而那一次,是我那一年最后一次见到玉龙。
他并没来我家找我问过,也没在打电话时问过。
我想,他是怕我在他面前觉得没面子。大概,也由于觉得我是为他才失了面子的,没勇气面对我了。
之后两年多,我没再见到过玉龙。
今年5月的一天,我应邀参加一次活动,接我的车竟是一辆车体宽大的奔驰。行至豁口,遇红灯。车停后,我发现从一条小胡同里走出了玉龙。他缓慢地走着,分明地,有点儿驼背了。他剃成平头的头发,白多黑少了,穿一件褪了色的蓝上衣,这儿那儿附着黄色的粉末,脚上的旧的平底布鞋也几乎变成黄色的了。
他一脸茫然,目光惘滞,显然满腹心事。他走到斑马线前,想要过马路的样子,可却呆望着绿灯,似乎还没拿定主意究竟要不要过。
他就那么一脸茫然,目光惘滞地站在斑马线前,呆望着马路这一端的绿灯,像在呆望着红灯。
我想叫他。可是如果要使他听到我的声音,我必须要求司机降下车窗;必须将上身俯向司机那边的窗口;还必须喊。因为,奔驰车停在马路这一边,不大声喊他是听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