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龙!龙!(第3/8页)

卢家孩子称呼我家兄弟四人,“哥”前既不加“梁家”,也不带出名字。玉龙和玉荣兄弟两个,从小又是极善良、极有正义感的孩子。我从未听卢叔或卢婶教育过他们应该怎样做人。进言之,他们在这方面是缺乏教育的,我想,他们的善良与正义,几乎只能以“天性”来解释。当年,我每天起码要听到十几次出自卢家孩子之口的“二哥”。卢家五个孩子啊,往往一出家门就碰到了一个,听到了一句啊!

如今想来,当年的我,每天听到那么多句“二哥”,对我是一件重要之事。那使我本能地远避羞耻的行为。被邻家的孩子特亲近地叫“二哥”,这与被自己的亲弟弟亲妹妹所叫是很不同的。被邻家的孩子特亲近地叫“二哥”,使当年的我不可能不在乎配不配的问题。

大约是1984年或1985年春节前,我第二次从北京回哈尔滨探家。

我已是年轻的一夜成名的作家,到家的当天晚上,便迫不及待地挨家看望是邻居的叔叔婶婶们,自然先从卢叔家开始。

而卢家人正吃晚饭,除了卢婶,我见到了卢家全家人。卢叔瘦多了,我问他是不是病过,他说确实大病了一场。玉龙的姐姐玉梅弟弟玉荣,还有玉龙的大妹妹,全都从兵团、农场返城了,全都还没有正式工作。除了卢叔,卢家儿女们,皆以崇拜的目光看我,使我颇不自在。我六十多岁的老父亲,虽已劳累了一辈子,从四川退休回到哈尔滨后,为了使家里的生活过得宽裕点,在一个建筑队继续上班。经我父亲介绍,玉龙也在那个建筑队上班。我问玉荣为什么不也像他哥哥一样找份临时的工作?

玉荣被问得有些难为情,玉龙则替弟弟说:“弟弟是兵团知青时患了肺结核,从此干不了体力活了。而要找到一份不累的工作,像玉荣那么一个毫无家庭背景的返城知青,等于异想天开。”

气氛一时就很愁闷。

我心愀然。事实上,连我返城的三弟,当时也只能托我那当了一辈子建筑工人的老父亲的“福”,也与我父亲在同一个建筑队干活。

我又问:“卢婶怎么不在家?”

卢叔反问我:“你家没谁告诉你?”

我闻言困惑。

而玉龙忧伤地说:“二哥,我妈秋天里病故了。”

玉龙实际上只有小学文化,从他口中说出“病故”二字而非“死”字,使我感觉到了他心口那一种疼的深重——不知他要对自己进行多少次提醒,才能从头脑中将“死”字抠出去,并且铆入他不习惯说的“病故”二字,吸收足了他对他母亲的怀念之情。

我的心口也不禁疼了一下。那样一家,没有了卢婶,好比一棵树在不该落叶的季节,掉光了它的叶子。

我又没话找话地说了几句什么,逃脱似的起身告退。

“二哥……”我已站在门口时,玉龙叫了我一声。

我扭回头,见卢家人全都望着我。

卢叔凄笑着说:“大老远的,你还想着给叔带几盒好烟回来,叔多谢了。”

我说:“院里每位叔都有的。”

卢叔说:“那你给我的也肯定比给他们的多。”

而玉龙说:“二哥,我们全家都祝贺你是名人了。”

我又不知说什么好。

卢家的儿女们,一个个虔诚地点头。

因为我哥哥几天前又犯病了,我的家也笼罩在愁云忧雾之中;家人竟都没顾得上告诉我卢婶病故了……

第二年春季,父亲到北京来看孙子。

父亲告诉我,卢叔也病故了。

父亲夸玉龙是个好儿子,为了给卢叔治病,将他家在后院盖的一间小砖房卖了。

父亲惋惜地说:“因为急,卖得也太便宜了,少卖了五六百元。如果不卖,等到动迁的时候,玉龙和玉荣兄弟俩就会都有房子结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