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民窟的故事(4)(第4/6页)
他们的确不是那两兄弟,只是长得有点像罢了。这两个独眼的青年接替了原来那两个人住在家中。我记起上一次我就曾见过哥哥变成独眼,那么这两个人是那两个的变体吗?看上去又不像。我睡在床下的纸盒子里头,到了半夜,床上的两人就一齐叫起来:“洪水过来了!洪水!”然后就鞋也不穿地跑出门去了。他们一走,我就从灶台那里爬上了茅屋顶。我放眼望去,看见上空乌云滚滚,整个贫民窟的房子里都亮起了灯。但没有人出门,他们在等吗?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我等得不耐烦,就下去了。我能逃到哪里去呢?城里是我不能去的,那里无处可躲的酷热会让我在一天之内丧命;我也不能远行,我会在远行的途中因恐惧而丧命。我还是回纸盒里去睡算了。那是什么?啊,是那两个独眼人!他们从一家人家抬出尸体来,他们在趁乱抢劫杀人!可是没人出来看他们,难道他们一点响声都没弄出来吗?不可能!哈,又一具!是不是人已经死了,他们在处理尸体呢?天没有下雨,乌云却坠下来了。现在什么都看不清了,连房子里的灯都成了一些模糊的光斑。洪水真的要来了?那么,就在屋顶上睡觉吧,万一灾祸来了,说不定还可以捡回一条命呢。我听一些人说起过洪水封门的事,被封门的人家都是一家人全部死亡。据说在那种情形下,无论你有多么机灵,你的力气有多么大,也是找不到门窗的位置的。既然在贫民窟,大家都知道这种事,又为什么不像我一样爬到屋顶上来呢?刚才这两个人高叫着“洪水”满街乱跑,应该所有的人都听到了的。他们听到了,他们听到了啊!
水是一点点涨上来的,并没有一下子“封门”。我听到城里汇集的水从阶梯那里哗啦哗啦地下来了。我在心里设想着——半尺深,一尺深,两尺深了……还是没听到有谁跑。如果跑的话,肯定要发出趟水的声音啊。周围寂静得可怕,水到底涨得多深了也没法看见。有什么东西弄得我的脚痒痒的,是一些蜗牛,他们想要爬到我身上来。我将后脚伸向屋顶斜面的下方,便探到了水。这样看来,整个贫民窟都在水里了,但是水好像不再继续涨了。人呢,人在哪里?封门了,全部死了吗?我哭起来,没有声音,只有眼泪。在我的头顶天已经清了,我再一听,哗哗的流水声停止了。什么人在“伟奇,伟奇”地叫我。那不是两兄弟吗?除了他们,不会有人用这个名字叫我的。我放眼望去,雾已经散了,那些房子虽然在水下,但不知怎么还是点着灯,我还看到那些玻璃窗上晃动的人影呢。这是什么样的洪水啊?有人从屋里走出来,就站在屋前刷牙,晃动的水波将他的身影拉得歪歪的。“伟奇!伟奇!”那声音来自水下。天快大亮了,是什么时辰了呢?
“伟奇,你下来!你下来!”水里的声音变急切了。我身子一倾斜,一下子就滑下去了。我落在隔壁那家的门口。奇怪,刚才明明看到,摸到的是水,现在怎么又不是水了呢?那只不过是一张巨大的透明膜,将整个贫民窟地区罩在里头。天大亮了,太阳也出来了,但隔着膜,阳光透不过来。隔壁家的门大敞着,我跑进去,看见地上躺着老头老太太,两位都翻着白眼,嘴里还在向外吐水。难道真的发了洪水吗?现在水又到了哪里去了?这两个人以前老在屋后养一种体型很大的灰色菜鸽,鸽子的样子奇丑,发出的叫声却如梦一般。每当几十只一齐叫起来时,恐怕连路人听了都要昏昏欲睡呢。在我的印象中,这两位老人从我门前走过时,好像总在梦里头。一般是老头牵着老太的手,老头走在前面一点,好像眼睛看不见似的用一只手在前方的空气中划来划去的。老太太呢,被他拖着走,总在抱怨:“你不能走慢点吗?你不能走慢点吗?”屋里地面很干燥,根本就没有洪水的踪迹,只是我老感到眼前有那种细细的游丝,一没留心又被我吸到鼻孔里去了,弄得喷嚏不止。我凑近老太,用鼻子顶了顶她的脸颊。她醒来了,大呼小叫:“老头!老头!我们没有死!我们没有死啊!”她先是坐起来,然后又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走过去拉开衣柜门,将自己关在里头了。我听到她在里头哭。老头也坐起来了,高声叫着:“怎么没有死?怎么没有死?你胡说什么?啊?”他在屋里找不到老太,就站到门口去了。他手搭凉棚看着远方,看了又看,好像在等什么事发生。我也溜到门口去看,我一仰脸,看见先前见过的透明游丝铺天盖地,还隐隐约约地形成了波浪。这是洪水吗?当然不是,我一点在水中的感觉都没有嘛。那么,这两老又怎么晕倒在地的呢?刚才他们口里还吐水,像是肚子里灌满了水。文木匠过来了,手里拿着一杆秤,对老头说道:“我称一称这个看看,我要称一称它。”他用左手做出在空中抓了一把什么东西的样子,又将那“东西”放进秤盘里。真是怪事,我看见秤杆高高地翘了起来。是什么东西这么重呢?那些游丝?可是秤盘里什么也没有啊。老头仔细看着他称完了,说:“嗯,称一称很有必要的。”文木匠愁眉苦脸地诉苦说:“从昨夜洪水来的时候起我就一直在称,累坏了。”这时,我看见那两兄弟站在街对面了。他们的姿态好像是在注视文木匠,但我知道他们的眼睛只注视自己。“这是什么呢?”老头指着空中的游丝问文木匠。“这,就是我称的东西。”文木匠说出这句话后,双眼就开始炯炯发光。他将那杆秤举起来,从空中抓一把什么放进去称,称完倒掉,又称新的。他做这件事做得气喘吁吁的。老头眼巴巴地看着,头部随着他的动作转动,口里唠叨着:“这就不怕洪水了啊,对吧?”他说话时口角还聚着白沫,双手颤抖着,他的样子像是要进坟墓了的老朽。他是近视眼,所以越凑越近,想去看清秤杆上的准星刻度。这一来,妨碍了文木匠的动作。文木匠气愤地推他一把,他跌坐在地上了。这时,躲在衣柜里头的老太也出来了,她坐在门口,笑着,露出黑洞般的没牙的嘴。刚才她还哭呢,什么事让她这么高兴啊?“我,我,我……”她瘪着嘴说。忽然“当”地一声,是文木匠将秤摔在地上了,我看见他额头上尽是汗。老头如梦初醒地站起来问他:“怎么啦?怎么啦?”“连称了四五回没有重量的东西,这不是……”他沮丧地抱住自己的头,好像那头要炸开了似的。“常有的事,常有的。”老头竭力想安慰他。可是他咆哮了一声就抱着头跑掉了。他连那杆秤都不要了。老头捡起秤,想学文木匠的样子来称空中那些幻影似的东西,老太也兴致勃勃地过来了。可是无论他们怎么样称,也绝对称不出重量来。秤杆一次次往下掉,他们一道忙碌了半天,一点收获都没有,只好无可奈何地放弃了。这期间,那两兄弟一直关注着这里的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