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民窟的故事(2)(第4/7页)

糟糕,那个人将洗脚水倒进了我们的洞里。我虽及时跳了出来,可是飞鼠睡在了泥浆里头。他一点都不在乎,还是轻轻地打呼噜。“他啊,生活在梦想中。”那人说道,我是不喜欢自己身上弄得泥乎乎的,何况还是人的洗脚水,想想都恶心。飞鼠怎么会对这个一点感觉都没有的,实在想不通。再说这个人,恐怕有虐待癖吧,我最好离他远点。可是我一走,他就追在后面喊:“哪里去?哪里去?你想找死啊!”他说得那么凶恶,我又不敢动了。我站在一块大石头旁,那些小动物合力推我,使我一次又一次地撞到石头上。后来我全身的骨头都要散架了,我躺在地上动不了了,他们才罢手。我听见飞鼠又飞到了我的上空,那个人在说:“你看看他,他有多么从容。这种风度是学来的吗?不,这是天生的。”我看见那束光离得更远了,成了一个模糊的光斑。飞鼠在黑暗中飞过,它也许飞到别的地方去了,有对翅膀真好啊。我摸过他的身体,那是同我很相似的身体,看来翅膀是进化的结果。随时入梦,高兴呆就呆,要飞走就飞走,多么潇洒的生活。原来这就叫生活在梦想中。他是如何成了我们这个类别里头的特权者的呢?我就是再进化,恐怕也不可能让我的背上长出翅膀来。他是个异类。那么我是什么类呢?人们叫我“鼠”,可是我又不是一般常见的那种鼠,我的身体大得多。我独来独往,对自己的父母记忆淡漠,对同异性的苟合也没有兴趣,以后也不会有什么后代,我就是这样一个似鼠非鼠的家伙,一个蹲在贫民窟人家的灶台上吃闲饭的,一个稀里糊涂掉进了贫民窟下面的地道里的可怜虫。

我又开始挖洞了,一挖洞,又感到了那种兴奋,前脚后脚都变得痒痒的,不由自主地疯狂地刨土。用力,用力,真的有东西要出来了啊。我旁边有个家伙也在刨土,刨着刨着就突然嗷嗷地叫起来,他一定是刨出东西来了。我也要刨出东西来,我不能停下来,往左边,绕开那块石头!我的天,这么多的蚂蚁,我捅了蚂蚁窝了!啊!我猛地一下跳出洞子,发了疯地在身上一顿乱挠乱打,我恨不得将自己的耳朵都扯下来,那些小东西都钻到我的身体里面去了,它们咬破我的皮肤就进去了。真比死还难受啊。走投无路之际听见那人在冷冷地说:“你啊,需要洗个澡。”他将木盆里的洗脚水弄得哗哗响。我也顾不得恶心了,一头扎进他的木盆里。他用双手按住我,吩咐我大口喝他的洗脚水,我糊里糊涂地就喝了不少。这时他将我连同木盆的水一道从木盆里倒出来,吆喝了一句:“再去刨土!”就离开了。我哪里还能刨土,我不断地用脑袋撞地,心里想着:“死了才好!死了才好……”然后我又在地上滚啊滚啊。滚了一会儿,脑子里猛地一亮,于是咬紧牙关又刨起土来。这一次,当我的爪子掘进泥土之际,我明显地感到了那些小东西正通过爪子回归到土里。刨了没有多久,身上就变得清爽起来。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是这样?我对这块地产生了恐惧。

我坐在我刨出来的新洞里,周围是那些奔忙的小动物。我将自己的脑袋深深地埋下去,我怕他们撞着了我。我也不敢再往下刨,怕又刨到吃人的蚂蚁。当我这样脸朝下地蹲在那里时,就听到了一种隆隆的声音从更深更深的地方传来。如果我意念集中,那声音就很清楚,稍一松懈又听不到了。我在倾听之际想起了一件事,那是我当年睡在铁匠家发生的。那一家的小男孩叫“邻家弟弟”。邻家弟弟每天天快亮时就爬起来,外衣也不穿就推开门到外面街上站着。铁匠和铁匠老婆睡在床上喊:“弟弟啊,弟弟啊!”那喊声就好像他已经寻了短见一样。但他们为什么不起床呢?我走到门口,看见邻家弟弟还站在那里,他在同人讲话。“听清了吗?听清了吗?”他低着头焦急地问,就仿佛对方在地底下一样。他还跺脚呢。这边床上的两口子也在跺床板:“弟弟啊,弟弟啊!”急得都要发疯了。我也不知为什么就想起这个邻家弟弟的事来了。我很伤感,觉得自己再也见不着他们一家人了。“你听不到我,可是我听得到你。”一个小女孩(好像是兰)这样说。她在哪里说话呢?怎么像是下面?她不是远嫁了吗?“你听不到我,可是我听得到你。”她又说了。啊,真的在下面!我躺下去,将耳朵紧紧贴着洞底,这下听到了——那不是隆隆声,是兰在用银铃般的童声说话呢。怎么,兰还是一个儿童?她没有远嫁他乡?我明明看到她出嫁那天还带走了自己的小马凳嘛。虽然是银铃般的声音,可我听不懂她到底说些什么,因为她说的不是本地话,她那种话让我听久了就烦,就难受。于是我坐起来,不听了。有独轮车过来了,轮子哀哀地响得像小孩啼哭。这地下竟还有独轮车,是原来在这里的,还是从那个洞里掉下来的呢?那人停在了我旁边,他蹲下来,递给我两个饼。那饼很臭,有点像先前那飞鼠放出的屁的臭味。可是一得到吃的,我就饥肠辘辘了,我可是好长时间没吃东西了。我狼吞虎咽,几下子那饼就到了肚子里。那人笑起来,又到别处送食品去了。看来此地还是相当有序的社会呢。那么兰所在的更下面,又是什么地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