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街的长延和他姑妈的通信(定稿)(第8/19页)
当我决心将一件事忘掉时,那件事反而如同拦路虎一样出现了。我说的是资厂长,他又来家里询问我是否已对自己的工作适应了。我如实地回答他说:“有时也很难。”资厂长说,厂里发生了失窃事件,正在追究保安的责任。我说在我值班期间并没有出现任何问题。“当然,失窃发生在白天,你是值夜班的,那个小伙子为表明自己清白居然砍断了手指。”他想了想又说:“保安这一行不好做,谁能保证灾难不落到自己身上?”资厂长一直在翻东西,就好像这是他自己家里一样。他打开大柜从里头找出我们家的户口簿,仔细地查阅了好一会,然后皱着眉头对我说:“长延啊长延,你快20岁了吧?”由于弄不清资厂长的真实意图,我心里惶恐得要命。他是不是来找岔的,要辞退我呢?他站在窗前,将我家那张发黄的全家照举到眼前,嘿嘿地笑着,笑得我背上出冷汗。后来他将我们的照片放进他的公文包,说了一句:“长延你这小子!”就离开了。我满心沮丧,将被他翻乱的东西整理好。有一件瓷器,是一个花瓶,我没注意到它已经破了,将它收进柜里去的时候,裂口割破了我的手掌,血如泉涌。我用碘酒倒在伤口上消毒,又撕了一件旧衬衫来包扎,我将伤口包了又包,血还在不断渗出来。这意外的情况令我害怕了。我又撕了件旧衬衫,血还在渗出,怎么回事呢?地上扔了一堆浸了血的布条,我看一眼头就发晕。我就这样不断地剪布条,换布条,一直到剪完第三件衬衫,血才止住。这时我已经头晕得站都站不起来了。我捧着受伤的左手半躺在床上,天渐渐黑下来了。既然我一时半刻出不了门,也就不可能托别人去厂里请假,那么我可能要旷工了。这时资厂长说过的那句话就又在耳边响起来:“谁能保证灾难不落到自己身上?”尽管害怕,我还是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啊,那一夜啊,不堪回首!我听到家里所有的瓷器和玻璃用具都在碎裂,开开灯,便看见地板也裂开了口,那只公鼠和那只母鼠跳了出来,穿过房间,从窗口窜出去了。剧痛中,听见资厂长在窗口那里说话:“长延啊,这屋里的每一样东西,你都试着用过了吗?你要轮流将它们使用一下,因为它们身上都有历史啊……”我听到他的声音,但我看不到他的人。第二天我去上班,谁也没提我旷工的事,也没人询问我的伤势。现在伤口已经长好,不过我一想起我流过的那些血就不寒而栗,这事对我的影响太深了。
有时候,我坐在家里,于静默中竟会被自己心中怪异的念头吓得惊跳起来。潘奶奶有一个叫福娃的小孙子,他总在街上用水枪袭击我,弄得我一身都是水。我在冥想中将小家伙带到河边教他游泳,然后又将他推向深水区看他挣扎。这样的想象居然持续了多年,如今那小家伙已经长大了,也不再玩水枪了。今天,他来我家借一把伞。他拿着伞,讨好地笑着对我说:“长延哥,我最怕水了,一做梦就在水里挣扎呢。”他的话如同在我头顶炸响了一个霹雳。我用昏暗的眼光看着窗外的街道,一下子感觉到了那些建筑物上面的年轮和沧桑。在那边,盲人金从农场回来了,他坐在潘奶奶家门前的台阶上拉二胡,他拉的是欢快的调子。最近他瘦得厉害,盲眼深深下陷,头发如乱草。街上行人川流不息,不知为什么很多人都提着鸟笼子,一会儿鸟叫的声音就盖过了二胡的声音。我看见盲人金灰溜溜地站起来回家了。这同样的风景我已看了这么多年了,还是没有看透它。用“门外汉”这个词来形容我是很恰当的。不是就连福娃这样的小孩,也能毫不费力地看穿我的那点心思吗?人流变稀了,我听见潘奶奶在屋里骂福娃,好像还用棍子打他,他双手抱头从房里冲出来,边跑边喊:“我要跳到河里去淹死!”他从我身边跑过去时我叫了他一声,可是我的视线被一只鸟笼挡住了,鸟笼里头有一只凶狠的鹦鹉,它用尖利的声音冲我大叫:“福娃!”我吓得倒退几步,浑身发抖。将鸟笼高高举起的是一位老者,那人看着眼熟,像是妈妈那边的亲戚。“这只鹦鹉送给你吧。”他说,朝我逼近。“不,不……”我退到屋里,将门关上,又将窗帘也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