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街的长延和他姑妈的通信(定稿)(第6/19页)
昨天下了一天的毛毛雨,到了傍晚天晴了。我想起了您的嘱咐,就带上手电往河边走去。我穿过那个货运码头,沿着大堤下面杂草丛生的小路往南走。风在耳边呼呼地吹,天很快黑下来了,我只好亮起手电照路。一路上,我想的都是如何避免我的胶鞋踩到泥泞里头,根本顾不上想别的。我深一脚浅一脚,弄得满头大汗,最后终于走到了麻石阶梯那里。我在阶梯上坐下来擦汗,风变得柔和起来,码头的灯光静静地发出黄色的光。有人从石梯上下来了,晃着手电,他也是下去找东西的吗?我让到一边等他过去,他却紧挨着我坐下来。他是码头货运工人,穿着粗帆布工作服。他一坐下来就说那些厌世的话。“总是这些一模一样的晚霞啊。”他的哀叹就像呻吟,他一动,骨头就发出爆裂的声音。我就对他说,他其实很喜欢他的工作,会要一直做下去。他听了我的话就吃惊地同我隔开一点,说:“小鬼头,你心里想些什么?”然后他就站起来,小心翼翼地下到河里去。我看见他穿过深深的杂草到了水里,我再要看就看不清了,他消失在黑暗中——也许是消失在水中了。这个人的古怪举动感染了我,我害怕自己也会做出和他相同的举动,就连忙起身往上爬。整整一个晚上,我的思绪都被河边的事占据了。姑妈,当您说要我到河边去看看时,是抱着一种什么样的期望呢?我使您失望了吧?那位坐在我身边的码头工人,我感到他的裹在帆布里头的身躯很有力量,想想看,他可以让自己的骨头发声。而我,不论如何样尝试也不能成功,我的骨头比他苍老得多,骨质疏松。啊,我开始胡说了,谁知道他是不是一桩案子里头的杀人犯呢?他消失在河水里的举动莫非是做给我看的?
我经常想这件事:世界在人的眼里,是原来的样子呢,还是面目全非了呢?我的记忆力是很好的,我记得我两岁时的一些事。那时茅街到处有槟榔卖,我吵着要吃,妈妈就给我买了。我手里拿着两只槟榔站在屋前看人点花炮,有一个小姑娘跑来,一把就抢走了我的槟榔。我没哭,只是疑惑:槟榔刚刚还在,现在怎么就没有了呢?好多年了,在茅街根本再看不到槟榔的影子,那些卖槟榔的小摊子也早就改卖别的东西了。我却记得毛巾店的阿喜婶婶卖过槟榔。我去她那里买毛巾,装作无意中向她说起:“从前的槟榔摊子生意真兴隆啊。”没想到她瞪了我一眼,将毛巾从柜台上拿走,不卖给我了。不久就有流言传到我耳中,她说我是“一个找麻烦的人”。这件事给我留下了深深的惆怅。还有一件事就是老鼠的到来。我小的时候从未见过老鼠,那时家里的剩饭剩菜都放在灶台上,第二天还可以吃。父母出走之后,我就发现了老鼠。那之前我只在书上读到过。它们一共有两只,都上了年纪,我把它们叫做鼠爸爸和鼠妈妈。再后来我又发现连街上都跑着老鼠,还发生了老鼠咬伤婴儿的事。最开始出现的那两只上了年纪的老鼠,它们是从哪里迁涉过来的呢?它们的原居住地发生了什么事呢?它们是随着大队伍过来的,还是单独过来的?为了观察它们,我故意将剩菜放在灶台上。我多次见过它们吃东西的样子,它们从地板上跑过的神态,可是我还是不能破解它们的迁徙之谜。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根本没有什么迁徙,它们原来生活在地底下,现在在地面露头了。厨房里的灶台边有一个洞,他们总是一前一后从那个洞里钻出来。家里空空荡荡的,显然是没有它们的窝。对于老鼠们来说,这个世界是什么样的呢?
姑妈,我心里有一个空洞,我说不上来那是怎么回事。我在河边走的时候,那种感觉就会上来,我就像掉进一个洞里去了一样,所有围绕我的事物全都化解了,无影无踪了。下半夜,我在厂里值夜班,我走到大门口,居然看见资华均厂长坐在门口石狮子的底座上。“长延啊,”他开口说,“有情况吗?”“报告厂长,一切正常。”我做了个敬礼的姿势,资厂长笑起来,说:“我怎么觉得这里黑糊糊的一片呢?”我告诉资厂长说,是因为大树的枝叶太浓,将车间里的灯光挡住了。人们都在车间里,机器也是开着的。他侧耳细听了一会儿,又古怪地笑起来,说:“我看那里面没有人。这种夜晚令人揪心啊。”我不自在地站在资厂长面前,似乎听懂了他的话,又似乎没听懂。我紧紧地握着手里那根木棒,生怕它从我手里掉下去。那一刻啊,世界真的从我身边消失了。不知过了多久,资厂长的声音才从遥远的地方传来:“长延,你不要乱下结论啊。”我抬起头,看见他在灯光下走远了的身影。天亮前,我感到自己化成了幽灵,我在厂区游荡,所有那些事和人都同我毫无关联,我手里的木棒也成了多余的东西。我看到另外两个手持木棒的保安从我对面走来,他们好像看不见我,冲着我过来,我连忙闪到路旁。直到我写信的此刻,我还在想,这是怎么回事?他们真的看不见我吗?我用木棒猛敲水泥地,可那两个人连头都没回!姑妈,我对您说的这种事发生过不只一次呢。资厂长来过我家里,他一进来就将门关上,很亲密地问我,是不是已经对火柴厂的工作适应了。那一回我看着他的脸,拿不定主意要如何回答。心想,莫非是暗示我可以换工作?或者是要辞退我?如果是要辞退我,那可不符合“决不饿死一个人”的茅街原则啊。我已经工作了这么多年,怎么还来问是否适应呢?说老实话,我在这个世上最害怕的人就是资厂长,每次他对我提问我都答不上来,因为他问问题的出发点和任何人都不一样。我想起来了,他就像站在那个空洞里对我提问,他的思维将我也揽进了那个洞。我不记得我说了几句什么样的无意义的话,纯粹是敷衍他。他却显出满意的样子,说我“有超出自己年龄的老练”。这世上最怪的人也是资厂长,谁会像他那样来谈话呢?我观察过别的工人,我觉得他们都有明确的生活态度,但那也许只是表面的吧,对这种事,我心里越来越没有底了。我总是想一些生计之外的事,真的,我从不考虑自己的生计。或许正因为茅街“决不饿死一个人”,我才会这么年轻就这么老练?据我的观察,这里的年轻人都很老练,就连小孩都是如此。隔壁的韦宝才九岁,就已经学会了将双手背在背后,做出心事重重的样子在人行道上散步。我对他说:“小韦宝,你吃饭了吗?”他盯我一眼,傲慢地仰起小脸回答:“我有工作,顾不上吃饭。”好像是,茅街的人们之间并不对这种情况大惊小怪,他们心照不宣,共同的秘密滋养了他们内心的高傲。那么我呢?我心里并不高傲,也没有秘密,只有对我周围这个世界的困惑,我算不算一个真正的茅街人呢?也许算,也许不算吧,我这样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