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街的长延和他姑妈的通信(定稿)(第5/19页)

长延,你从我上面写的这些,已经弄清了我为什么念念不忘茅街吗?这真是一件说不清的事。我写信的此刻,我耳边还响着牛车驶过的隆隆响声呢。车上坐的多半是小伙子,偶尔也会有一位姑娘。那是什么样的农村姑娘呢?在打霜的早晨,我在晨曦里头看清过她的面庞,那种坚毅的神情令我永生难忘。长延,我正在想,也许你也已经有了那种表情吧。那时的学校没有电铃,上课和下课都是由工友用锤子敲那块挂在梁上的铜。傍晚时分,只要他一发出下课的信号,牛车就从我们这里隆隆进城了。有多少次,我因为百感交集而眼前发黑。实际上啊,姑妈也是因为心里寂寞才离开茅街的呢,长延能理解吗?这二十多年里,我忙忙碌碌的,故意将那些事撇在一边不去想它们,我是有意不去主动同你父母联系的呢。

从我住的房子望出去,也有一条河,河里驶着轮渡船,我坐在家里一天到晚都可以听到汽笛声。有时我忽发奇想,就会到轮渡去等船。我做出要接人的样子,等了一船人,又等一船人,还伸长了脖子在人群里头辨认着。有一回我看见一个长得很像逄枝的青年。我心里想,这是不是长延呢?他一开口说话我就知道不是,因为他是东边的口音,长延,你大概会想,我既然这么挂记你,为什么不去一趟茅街,将你接到自己身边来呢?我不能这样做,孩子。有两个理由。一来我已经是风烛残年,无法对另一个人的前途负责;二来你是文氏家族在茅街唯一的继承人,我不能破坏逄枝的安排,也不愿失去自己的梦乡。要是你离开茅街,我、逄枝,还有你妈妈,我们不就成了孤魂了吗?那么我为什么又要去轮渡码头呢?只能说是我相信奇遇吧。我夜里不大睡得着觉,坐在高楼的房子里面,我总是看到很远的地方有个男孩朝我走来,他走到河边时,要搭轮渡的人太多了,他怎么挤也挤不上去,只好坐在地上哭泣。我在空空的房子里大声说:“你不要哭,我来接你了。”我这样说过好多次。

长延,你说你常去图书馆看侦探小说,这事姑妈听了别提多高兴了!图书馆的季阿姨,先前我在茅街小学时,她在那里做杂役。她很善于揣测别人的心思,至于她拿出的照片,也许是你妈妈,也许是另一个女人,你不要太在意。已经这么多年了,你一定从那些书籍里头看出门道来了,这里头也有季阿姨的功劳,你说是吗?我猜,从一开始就是她把你引到图书馆去的,对吗?你瞧,在茅街,有那么多的人在暗中关怀着你。或许你根本就不想离开那里,或许我上面写的那些想法都是过时了的。起先我写信给你是有顾虑的,我担心我们没法沟通。现在我大大放心了,你写来的每一句话我都深深懂得。看来,除了血缘关系之外,这同你读的那些书也有直接关系。我真想再听一次季阿姨敲钟的声音啊。当然这并不是说我想回去,从我离开那里以后,我一次也没想过要回去。我一想起逄枝的那一次发作就胆战心惊,哪里还会有回乡的念头呢?

长延,你有空的时候,到河边溜一溜,说不定会发现你爸爸从前的某些踪迹呢。一个人,只要他在一个地方真正生活过,总会留下某些痕迹的,哪怕那个地方已经被改造得面目全非了也是如此,你有这个兴趣和耐心吗?我想会有的吧,你是逄枝的孩子嘛。

姑妈

姑妈:

读了您给我的两封信之后,我对我的生活有了些信心。我以前也隐隐约约地感到有些人在暗中帮助我,现在经过您的提醒,这件事变得明确起来了。

那一年父母离家后,我一下子变成了孤儿。他们走的时候在抽屉里放了些钱,但并不多,也许是暗示我,叫我尽快地自食其力。当然那个时候我并不懂得这种暗示。我本来就对去学校很厌恶,他们一走我就不上学了。我每天用那些钱买食品,有时还买书。钱很快就花完了。那天早上醒来时,我心里充满恐惧。当然,家中还有一个铜盆,有一座坏了的老式挂钟,一些旧衣服等等,都可以卖到废品站去。可是这又能维持多久呢?我起床后就拿着铜盆去废品站,我认识那个姓冬的老头。冬老头举着我送去的铜盆看了又看,半天没做声。后来他问我:“这个盆子,你是要卖一元钱呢?还是要卖五元钱?”我听不懂他的话,就一声不吭。于是他又问了一遍。我鼓起勇气回答说五元钱。他眉开眼笑,说:“那我就给你一元钱吧。”我委曲地拿了一元钱往家里走,越想越害怕,就蹲在路边哭起来了。就是那个时候潘奶奶看到了我。她问我为什么哭,我就哭得更利害了。潘奶奶说她知道我为什么哭了,还说她有办法,让我跟她走。这一走就走到了火柴厂。我进车间时,只听见里头一片嘈杂,满满一屋子人,我低着头不敢看他们。潘奶奶将我安顿在长长的案板前坐下,她自己就帮我办手续去了。那一天发生的事,我至今历历在目。我此刻回忆这事是因为我突然想起了冬老头这个人,想起了他对我的问话。我的前途也许就是那一刻决定的。谁知道呢,说不定是他同潘奶奶商量过了?如我告诉过您的那样,后来我就不为吃饭的问题发愁了,我甚至每个月还剩下一点点钱去租书来看呢。冬老头现在还在废品站,后来我又去找他卖过几次家里的旧东西,他不再占我的便宜,反而很大方,大方到了荒唐的地步。比如一双旧胶鞋,他给我的钱可以买一双新的了。“年轻人,来日方长嘛。”他总是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