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麻进城(第10/14页)
他站着没动的这会儿,好几个人走过去了。却原来她们是很长的队伍,车轮仿佛在咿呀咿呀地哭,路人如果听到,都会禁不住伤心。麻哥儿想起自己失去的眼睛,也开始伤心。他一边走,那只独眼一边不住地淌出眼泪来。当他想起母亲时,心里就升起了怨恨。他觉得母亲这边亲戚太多了,也太强大了。可是他自己,不正是去投奔母亲的亲戚吗?刚才那女人说他已经变得认不出了,莫非他真的变成另外一个人了?想到这里,他忍不住朝她们喊:
“我是二麻!”
推车的女人吃惊地望他一眼,全都嘿嘿地笑起来了。他听见她们好像在说他真调皮,真不听大人的话。麻哥儿这样喊了之后,心里就舒服多了。他闻到自己身上酸臭的味儿,这味儿让他有几分安心。他用袖子擦干眼泪,心里平静下来了。
“我是二麻!我是二麻!”他又喊了两句。
女人们都朝他赞许地点头,说:“来了就好,来了就好……”还有一个人经过他身边时对他说:“永年家的外甥啊,你看看这个娃娃是不是你的弟弟?”
月光下,那两岁左右的小孩正躺在筐里吸吮自己的大拇指。麻哥儿弯下腰去看他时,他就闹腾起来,将竹编的筐也弄翻了,他自己从那里头被倒了出来。女人一边将赤条条的小孩捡进筐里,一边埋怨麻哥儿:“你看你,你看你……你把你弟弟弄痛了。”麻哥儿就说:“他不是我弟弟啊。”由于他们挡了路,后面的独轮车也不绕过去,就那么停下来了。有几个女人还放下车子围拢来看。
“真是永年家的啊,长得一模一样嘛。”
“他走散了这么些年,总算回来了。”
“哼,我看他人回心不回。”
“这么年轻,我们应该让他犯错误。”
麻哥儿感到她们都在抚摸他的头,这些女人像村里人一样,手上都戴着铜戒指,那些戒指夹着了他的乱发,他疼得叫了起来。可是她们还在重重地抹过来抹过去的,口里一边议论说他“很可怜”。麻哥儿忍无可忍,跳了起来,冲出包围圈,往前跑了好远才停下来。他躲到路边的大樟树后面,他希望车队快快过去,他可以远远地跟在他们的后面走。直到这时,他才记起乌龟被他弄丢了。他本是将空干粮袋背在背上的,乌龟就在袋子里。一定是刚才那些人将背袋的带子剪断,拿走了乌龟。啊,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车队终于过去了,是很长的车队。麻哥儿从树干后面出来,盯住最后一辆车往前走。可是走了没多远,最后一辆车就不见了,他加快脚步追赶,后来又飞跑起来。可还是没用,车队仿佛从这地面上消失了一样。然而隐隐约约地,还听到轮子的哭声。麻哥儿又闻到了自己衣服里面散发出来的酸臭味,这臭味再次让他感到安心,多么奇怪,他一边走一边倾听,竟然有种陶醉的感觉了。在他心底沉默着的那些往事又一次涌出来了,都是些他从来没想到过的事——比如他和驼背舅舅带着老龟在山里游荡这样的画面;还有,他在舅舅家门口的街上放一只羊,那只羊终日吃路上的灰尘;还有,舅舅和妈妈在商量要将他送到很远的地方去做学徒,他则躲在门后策划着逃跑的事;还有,在黑夜里,爹爹带着他绕着一口深塘转了一圈又一圈,不住地问他:“二麻,你要不要下去?”还有……
他孤伶伶地走着,前方的月亮那么大,那么红,仿佛在召唤他回家。是的,正是回家,回妈妈的那个家。或许爹爹原先的家也在那里,在那条他从未去过的街上。他饥肠辘辘,却很兴奋,企盼着某种模模糊糊的事物快快出现。独轮车咿咿呀呀的哭声又近了,这一次是从他身后来的。他回身一看,吓坏了,大队人马黑压压地过来了,好像全是女人,全部推着婴儿。不知怎么的他就跑起来了,他想跑到这些人的前面去。他跑啊跑啊,回头一望,她们还是紧紧地跟在他身后。于是他壮着胆问那前面的老太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