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两篇)(第2/3页)
他不懂。他摇撼着母亲的身躯,轻轻唤,一声一声的唤,但她不答应。
终于,有人在他耳畔说:“她死了。”
于是,他第一见着了他。
他与他年龄相仿,身量也差不多。那时的他,也不过穿着极为普通,惟五步外有数名神色肃谨的带刀侍卫,方显得身份不凡。幼年的风生衣只觉得面前之人,与素常的玩伴不同,与乡间大户的公子哥儿也不同,明明与自己年纪相若,那眉间神情状似大人,从容自若,看着自己的眼神,并无鄙视的白眼,亦无悲悯与同情,倒似对他熟悉之至,抚着他的肩头,说:“好好安葬罢。”
无需自己操动──当然,他自己那时又有何能力好好安葬母亲呢──母亲与父亲终得合葬,再过几天,便问他是否愿去峨眉学艺。他自然愿意。
他所欠他的,自然是恩情。所以,他要还。所以,他要穷半生心志,辅他登上那万丈光华之位。所以,他要成全他所想所求。所以,有许多事,有许多许多的,这一生,他都无法开口,不能开口,包括她。
二、打金枝
已近亥时,大明宫渐渐静谧。这几年圣上兴佛盖寺,愈来愈喜爱安静,故而宫中内侍、宫娥莫不学得行止间轻捷如履锦纱,言语里轻细如春雨沙沙。
严明有条不紊地巡查防守至紫宸内殿,诸当值的内飞龙使见着他的身影,均远远地拱手行礼。身为内飞龙正使,他早已无需日日巡防,然而,任职近二十年内飞龙正使,成千上万个漫漫长夜,他若不巡防,又该做什么?他已然习惯这样,世人都道九重天阙无限好,又有几人知晓高处不胜寒。内殿,灯火晕微,低声的咳嗽时断时歇。他想:我所能做的,不过是陪着他吧;当所有的人都慢慢地离开他时,我仍然要陪着他。
他立于玉阶之下,仰首,今晚好一轮满月。
“严大人,陛下召见。”内侍在旁唤他。
他知道,这般的月色,这样的夜晚,圣上,他必定也是睡不着的。
严明轻轻踏入内殿,听到圣上熟悉的声音:“来,严明,陪朕叙叙话。”圣上斜倚在锦榻上,面色焦黄,说了一句,又咳嗽半声,示意严明坐至面前,道:“说来你比朕年长,倒老当益壮,朕是一年不如一年啦。”严明心中一阵凄苦,强笑道:“陛下说笑了──”圣上挥手,将手中拿着小盅汤药缓缓喝下,道:“其实儿女均已成人,朕亦无所牵挂。严明,你可还记得,你当年第一次瞧见她,是怎样的情形──”
严明忽然就觉着,有一种液体乍地涌至眼底。他说:“臣怎生会不记得?臣那时陪陛下在沈府对面的茶楼守望着,那日阳光正好,沈府的朱漆大门轰地中开,臣就看见她了──其实隔得很远,臣虽有武艺在身,眼光锐利,也是很难看清娘娘玉容的,臣却看见陛下眸中光芒了,好似天地间精华都齐聚在陛下眼前──”听到这里,圣上的眸中也慢慢地增了光彩,笑道:“你这话不尽不实,我不信你没有看清她的容貌。”严明答道:“臣不敢。”
圣上笑意更盛,语带有戏谑,“不敢?”又皱眉,问旁边:“朕可有年老耳聋,谁在殿外喧哗?”
内侍这才敢回禀:“是升平公主请求陛见。”
圣上叹息,遂道:“让她进来罢。”
升平飞奔入殿,纵身扑入圣上怀中,大哭失声:“父皇,父皇,我被郭暧那小子打了,你要替我作主!”圣上轻声抚慰,升平方觉有外臣在侧,边拭泪边缓缓蹲至父亲足下,却是梨花带雨、楚楚堪怜地望着父亲。
从这个角度看升平,她的相貌极似她的母亲。然而珍珠何曾像她这样,纵身入怀,撒娇求救?她几乎永远是含忍着,那一滴泪,有时噙在眼角,有时噙在心中,她的痛,他要在许久以后,在这漫漫十七年中,一一回省体味,于是,她的痛就浸入他的骨髓。从骨髓里生出寒,生出冷,许是这样,他的咳嗽之疾久治不愈,越来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