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兮虞兮奈若何(第4/5页)
“最想吃的是盆儿糕。蘸白糖吃,又甜、又黏、又香……”
“嗳,我不是说把钱存起来,咱哥儿狠狠吃一顿?——我这是钱没存起来,存了也买不到盆儿糕。香港没这玩意。”
“其实盆儿糕也没什么特别。”
“吃不到就特别。”小楼道。
“是,得不到的总是最好的,真不宽心。”蝶衣无意一句。
“话说回来,”小楼问,“现在老戏又可以唱了,那顶梁柱是谁?”
“没什么人唱戏了,小生都歌厅唱时代曲去。京剧团出国赚外汇倒行。”蝶衣侃侃而道,“还有,最近琉璃厂改样儿了,羊肉馆翻修了,香港的财主投资建大酒店。春节联欢会中,有人跳新派交际舞,电视台还播映出来呢,就是破四旧时两个人搂着跳那种。开始搞舞会,搞什么舞小姐、妓女——”
流水账中说到“妓女”,蝶衣急急住嘴。他不要有一丝一毫的提醒,提醒早已忘掉的一切。
小楼眼神一变。
啊他失言了。
蝶衣心头怦然乱跳。他恨自己,恨到不得了。
小楼三思:
“我想问——”
他要问什么?他终于要问了。
蝶衣无言地望定他。身心泛白。
小楼终于开口:
“师弟,我想问问,不我想托你一桩事儿,无论如何,你替我把菊仙的骨灰给找着了,捎来香港,也有个落脚地。好吗?”
蝶衣像被整池的温水淹没了。他恨不得在没听到这话之前,一头淹死在水中,躲进去,永远都不答他。疲倦袭上心头。他坚决不答。
一切都胡涂了,什么都记不起。他过去的辉煌令他今时今日可当上了“艺术指导”;他过去的感情,却是孤注一掷全军覆没。
他坚决不答。
“师弟——”小楼讲得很慢,很艰涩很诚恳,“有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对你说——”
“说吧。”
“我——我和她的事,都过去了。请你——不要怪我!”
小楼竭尽全力把这话讲出来。是的。他要在有生之日,讲出来,否则就没机会。蝶衣吃了一惊。
他是知道的!他知道他知道他知道!这一个阴险毒辣的人,在这关头,抬抬手就过去了的关头,他把心一横,让一切都揭露了。像那些老干部的万千感慨:“革命革了几十年,一切回到解放前!”
谁愿意面对这样震惊的真相?谁甘心?蝶衣痛恨这次的重逢。否则他往后的日子会因这永恒的秘密而过得跌宕有致。
蝶衣千方百计阻止小楼说下去。
千方百计。
千方百计……
他笑。
“我都听不明白,什么怪不怪的?别说了。来,‘饱吹饿唱’,唱一段吧?”
小楼道:
“词儿都忘了。”
“不会忘的!”
蝶衣望着他:
“唱唱就记得了,真的——戏,还是要唱下去的。来吧?”
他深沉地,向自己一笑:
“我这辈子就是想当虞姬!”
舞台方丈地,一转万重山。
转呀转,又回来了。
夜。
“北京京剧团”的最后一场过去了。空寂的舞台,曲终人已散。没有切末,没有布景,没有灯光,没有其他闲人。
戏院池座,没有观众。
没有音乐,没有掌声。
——是一个原始的方丈地。
已经上妆的两张脸,咦,油彩一盖,硬是看不出龙钟老态。一个清瘦倨傲,一个抖擞得双目炯灼。只要在台上,就得有个样儿。
扮戏的历程,如同生命,一般繁琐复杂。
记得吗?——搽油彩、打底色、拍红(荷花胭脂!)、揉红、画眉、勾眼、敷粉定妆,再搽红、再染眉、涂唇,在脖子、双手、小臂搽水粉、掌心揉红。化好妆后,便吊眉、勒头、贴片子、梳扎、条子裹扎、插戴(软头面六大类,硬头面三大类。各类名下各五十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