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友人谈沈从文给一个中年作家的信(第6/6页)
土地已经疲劳了,似乎行将休息,云物因之转增妍媚,天宇澄清,河水澄清。
——《长河·秋(动中有静)》
在小说描写人物心情时,时或揉进景物的描写,这种描写也无不充满着颜色、声音与气味,与人的心情相衬托,相一致。如:
到午时,各处船上都已经有人在烧饭了。湿柴烧不燃,烟子各处窜,使人流泪打嚏。柴烟平铺到水面时如薄绸。听到河街馆子里大师傅用铲子敲打锅边的声音,听到邻船上白菜落锅的声音,老七还不见回来。
——《丈夫》
在同一地方,另外一些小屋子里,一定也还有那种能够在小灶里塞上一点湿柴,升起晚餐烟火的人家,湿柴毕毕剥剥的在灶肚中燃着,满屋便窜着呛人的烟子。屋中人,借着灶口的火光,或另一小小的油灯光明,向那个黑色的锅里,倒下一碗鱼内脏或一把辣子,于是辛辣的气味同烟雾混合,屋中人皆打着喷嚏,把脸掉向另一方去。
——《泥涂》
对于颜色、声音、气味的敏感,是一个画家,一个诗人必需具备的条件。这种敏感是要从小培养的。沈先生在给我们上课时就说过:要训练自己的感觉。学生之中有人学会一点感觉,从沈先生的谈吐里,从他的书里。沈先生说他从小就爱到处看,到处听,还到处嗅闻。“我的心总得为一种新鲜声音,新鲜颜色,新鲜气味而跳。”(《从文自传》)就是一些声音、颜色、气味的记录。当然,主要的还是人。声音、颜色、气味都是附着于人的。沈先生的小说里的人物大都在《自传》里可以找到影子。可以说,《自传》是他所有的小说的提要;他的小说是《自传》的合编。
沈先生的最好的小说是写他的家乡的。更具体地说,是写家乡的水的。沈先生曾写过一篇文章,题为《我的写作与水的关系》。“我幼小时较美丽的生活,大部分都与水不能分离。我的学校可以说是在水边的。我认识美,学会思索,水对我有极大关系”(《自传》)。湘西的一条辰河,流过沈从文的全部作品。他的小说的背景多在水边,随时出现的是广舶子、渡船、木筏、荤烟划子,磨坊、码头、吊脚楼……小说的人物是水边生活,靠水吃水的人,三三、夭夭、翠翠、天保、傩送、老七、水保……关于这条河有说不尽的故事。沈先生写了多少篇关于辰河、沅水、商水的小说,即每一篇都有近似的色调,然而每一篇又各有特色,每一篇都有不同动人的艺术魅力。河水是不老的,沈先生的小说也永远是清新的。一个人不知疲倦地写着一条河的故事,原因只有一个:他爱家乡。
如果说沈先生的作品是乡土文学,只取这个名词的最好的意义,我想也许沈先生不会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