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鲁达(第3/6页)

在那荒野上的足迹两旁,我看到像是人类建造的某种东西。那是历经无数寒冬堆起的一段段树枝,是千百个过往旅人的草木供品,是为倒毙者堆起的高高的木坟头,它使人想到那些未能继续前进而永远留在那皑皑白雪下面的人。我的旅伴们也用他们的砍刀砍下一些树枝,这些树枝有的从参天的针叶树上低垂到我们头上,有的从橡树上垂下来——严冬的暴风雪还没有来临,它梢头的枝叶已经在颤动了。我也在每一堆坟头留下一件纪念品、一张木质的名片、一束从树林里砍来的树枝,用以装点一个个素昧平生的人的坟墓。

我们还渡过了一条河。这种源出安第斯山脉之巅的小溪,奔腾而下,流势湍急恣肆,一泻而成为瀑布,挟着冲下险峻高山时产生的力量和速度,撞开土地和岩石;不过,这次我们遇到的却是一条缓流,水面开阔,平静如镜,是一处容易涉渡的浅滩。马匹下到河里,腿没在水里都够不着底了,便向对岸游去。突然我的马快要完全给水淹没了,我失去支持,开始摇晃起来,当我的马挣扎着把自己的头露出水面时,我的双脚就使劲夹住马肚子。我们就这样过了河。我们刚刚到达对岸,我的向导,也就是那几位伴送我的农民,微笑着问我,“您害怕了吧?”

“是的,我刚才还以为我的大限到了呢。”我说。

“我们可都手拿套索跟着您呢。”他们对我说。

他们中的一个又说:”我父亲就在这里落水,给急流卷走了。您倒不至于发生这种事。”

我们后来又进入一处天然隧道,这也许是一条流向不定、水量丰沛的河流在巨大的岩石上冲凿出来的,也许是一次地震把我们钻进去的这条花岗岩隧道——受侵蚀的石块形成的岩石水道——设置在高山上的。马匹没走几步就打滑,它们竭力要在高低不平的石头上稳住脚,可还是失蹄跪下了,铁蹄上进出火花,我不止一次从马背上摔下,仰面朝天倒在岩石上。我的坐骑的鼻子和腿都出血了,但是我们依然坚定地在这条广阔、光辉而又艰巨的道路上迈进。

在那莽莽丛林中,总有令人惊异的事在等待我们。蓦地有如奇妙的幻觉,我们来到了依偎于丛山怀抱中的一小块苍翠的草地,那里泉水清澈,绿草如茵,野花遍地,流水潺潺,上面的天空一碧如洗,没有任何枝叶挡住普照的阳光。

在那里,我们有如驻足于奇幻的仙境中,成为一块神圣场地的宾客,而更为神圣的是我在那里参加的一种仪式。向导们各自下了马。如同举行祭祀一样,在那块场地中央摆着一具牛的颅骨。我的旅伴们一个个悄然无声地走上前去,把几枚钱币和一些食品投入颅骨的孔中。我同他们一道,给迷路的粗鲁的尤利西斯 们和形形色色的逃亡者们献上供品,这些人也许会从死牛的眼窝里找到面包和援助。

但是,那种令人难忘的仪式并没有到此为止。我的农民朋友们脱下帽子,跳起一种古怪的舞蹈,他们沿着他人以前经过该处转圈跳舞时留下的脚印,单脚绕着摆在那里的颅骨蹦跳。在这些难以理解的旅伴身旁,我当时隐隐约约意识到陌生人之间也是相通的,甚至在世界上最遥远的,人迹罕至的荒山僻野,也存在着关切,请求和答复。

再往前走,已经到了越过边界的地点——从那里,我将远离祖国许多年,我们是在夜间到达群山间最后的峡谷的。这时忽然看见了火花,这是有人居住的确切迹象,我们走近时看到的是几所东倒西斜的房屋,几个似乎空无一人的杂乱棚舍。我们走进其中一个棚舍,借着火光看见棚舍中央燃烧着粗大的树干,那些巨大的树身夜以继日地在那里燃烧,烟从屋顶的缝隙逸出,就像一片厚厚的蓝色轻纱在夜幕中飘荡。我们看见了成堆的干酪,都是人们在那一带高山上制成后堆起来的。火堆近旁,有几个人像一堆布袋似的躺着。寂静中我们听到吉他的弦声和歌声,这些声音来自炭火,也来自黑暗的地方,是我们在路途中偶然听到的头一个吸引我们的人声。那是一首关于爱情和疏远的歌,也是一种怨叹,它倾诉着对遥远的春天、对我们离别的城市、对无边广阔的生活的深情的爱和怀念。他们并不知道我们是谁,他们对逃亡者一无所知,他们既不知道我的诗也不知道我的名字。就算他们知道我的诗和名字,他们知道我们是谁吗?实际情况是,我们在火堆旁一起唱歌,一同吃饭,然后又在黑暗中一起走向一些天然的房舍。温泉流过那些房舍,我们泡到温泉水里,从山里冒出的热气就把我们拥抱到怀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