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拉汉(第2/4页)
但他温和地抬起头来,蓝色的眼睛清澈,带着真正的喜悦说:“我想我懂得这篇。读起来颇有爱尔兰的乡土味。……辛蒙斯缩写为辛蒙,就像风趣地把雅各布布布说成捡块布一样。有些难懂的词可以猜出意思……。读起来像在听人用地地道道的爱尔兰土音讲话,是不是,儿子?”“是。”我说,但感到有些歉然。
而现在,听了乔伊斯同我们广泛交谈,我突然说道:“我父亲讲过,乔伊斯新创作的小说应当用爱尔兰土音大声朗读。”我记不清是乔伊斯还是麦卡曼立即插话表示同意。原来,乔伊斯曾为这部小说录过几张唱片,从他运用声调的方式看来,他确有让人感到是在听爱尔兰乡音的意图,词语的音乐性和意义大量包含在乡土音里。因此,我父亲的话帮助了我。我继续讲下去:乔伊斯是否读完了海明威送去的清样稿《永别了,武器》?为什么不可以问问他呢?但我脑子里响着海明威的警告:“他不喜欢谈论别人的作品。”于是我感到绑住了手脚,没有办法,只好陷入沉默。这样一来,乔伊斯得唱主角了。我们还要去伦敦吗?很快去还是过些时候去?他为我们写了尤斯顿车站附近的一家廉价旅馆的名字。
麦卡曼像平时一样喝了不少,猛然站起身告退离席,径自往盥洗间走去。麦卡曼刚转过背,乔伊斯便俯身过来轻声问道:“你认为麦卡曼的作品如何?”
我吃了一惊,一时答不上话来。乔伊斯?问及别人的作品?最后我才说,麦卡曼只是不肯在作品上花时间,他懵懂地认为,要紧的是先写出来。
“他具有才能,”乔伊斯说,“真正的才能,但是凌乱散漫。”听他匆匆忙忙地谈论麦卡曼缺乏约束的散乱才能,想在他回席之前小声讲完,我直想笑。他不愿谈论别人作品的说法怎么传开来的?然后,乔伊斯突然住嘴了,眼睛转向一旁。这时麦卡曼从盥洗间回来,乔伊斯像一个玩弄计谋的人立即转了话题。
当麦卡曼带着高贵的神气缓缓朝我们走来,我注意到他外表有了变化。看来他像是刚洗过脸梳过头。我从以往的经验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与自己敬重的人一起时,绝不让自己喝醉酒语无伦次;他总是到盥洗间去,把手指伸向喉咙吐漱,然后洗洗脸,梳理好头发,像殡仪员那样神色庄严地回到座位。
这时快十点钟了。乔伊斯转向他妻子,他说的话我记得很清楚:“诸位,咱们家里那瓶威士忌还没喝完吧?”
“是的,还有。”她说。
“也许卡拉汉夫妇愿意同我们共饮。”
问我们愿不愿意?我妻子答道我们十分愿意,我掩饰住内心的激动和兴奋。在乔伊斯夫妇家里晚餐,一喝酒,一面听乔伊斯随兴谈论别的作家!讲述有关叶芝的故事,议论普鲁斯特!他会怎么评论劳伦斯?海明威?他知道菲茨杰拉德的作品吗?我们离开餐馆之后,这些想法一齐欢跳在我脑海里。
麦卡曼去找出租车,同乔伊斯夫人和洛伦脱走在前面,我和乔伊斯跟在他们身后。街道上灯光昏暗。我走在乔伊斯身旁感到无比高兴,开始迅速地讲话。他一声不响。我猜他在专心听我讲。不一会,我听见身后边响起拐杖急切地敲在鹅卵石地面的声音,回头一看,他在暗中摸索着朝我走来。我忘了他几乎看不见路。这时一辆出租车的头灯照在他身上,他在亮光中乱舞手杖。我的良心受到责备,直想放声大哭。我赶紧冲过去抓住他的胳膊,出租车绕过我们而去。我结结巴巴地表示歉意。他却就我话里的某个字说了句双关语;我现在记不得那句双关语了,但我当时战战兢兢,那个即兴的双关语仿佛使当时的情景带上了乔伊斯所独有的幽默意味。
乔伊斯住在一幢单独的公寓里,进了门厅乔伊斯夫人解释说,我们得轮流乘电梯上去,每次不能超过两人。第一次由乔伊斯夫人和我妻子进电梯。电梯下来后,麦卡曼主动说他再等一会,让乔伊斯和我先上。不,乔伊斯说,咱们三人一齐上。电梯十分缓慢地上升,我气都不敢透。谁也没有吭声。我们三人挤在一起,长久沉默之后,乔伊斯冒出一句俏皮话,他绷着脸说:“想一想,要是电梯坠下去,我们三人一起送了命,这对英语文学该是多大的损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