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德拉(第3/3页)
在福楼拜塑造了包法利夫人八十年之后,也就是我们这个世纪的三十年代,另一位伟大的小说家,维也纳人布洛克(HermannBroch)写下了这么句至理名言:“现代小说英勇地与媚俗的潮流(tideofkitsch)抗争,最终被淹没了。”
Khsch这个字源于上世纪中之德国。它描述不择手段去讨好大多数的心态和做法。既然想要讨好,当然得确认大家喜欢听什么。然后再把自己放到这个既定的模式思潮之中。Kitsch就是把这种有既定模式的愚昧,用美丽的语言和感情把它乔装打扮。甚至连自己都会为这种平庸的思想和感情洒泪。
今天,时光又流逝了五十年,布洛克的名言日见其辉。为了讨好大众,引人注目,大众传播的“美学”必然要跟Kitsch同流。在大众传媒无所不在的影响下,我们的美感和道德观慢慢也Kitsch起来了。现代主义在近代的含义是不墨守成规,反对既定思维模式,决不媚俗取宠。今日之现代主义(通俗的用法称为“新潮”)已经融会于大众传媒的洪流之中。所谓“新潮”就得竭力地赶时髦,比任何人更卖力地迎合既定的思维模式。现代主义套上了媚俗的外衣,这件外衣就叫Kitsch。
那些不懂得笑,毫无幽默感的人,不但墨守陈规,而且媚俗取宠。他们是艺术的大敌。正如我强调过的,这种艺术是上帝笑声的回响。在这个艺术领域里,没有人掌握绝对真理,人人都有被了解的权利。这个自由想象的王国是跟现代欧洲文明一起诞生的。当然,这是非常理想化的“欧洲”,或者说是我们梦想中的欧洲。我们常常背叛这个梦想,可也正是靠它把我们凝聚在一起。这股凝聚力已经超越欧洲地域的界限。我们都知道,这个宽宏的领域(无论是小说的想象,还是欧洲的实体)是极其脆弱的,极易夭折的。那些既不会笔又毫无幽默感的家伙老是虎视眈眈盯着我们。
在这个饱受战火蹂躏的城市里,我一再重申小说艺术。我想,诸位大概已经明白我的苦心。我并不是故意回避谈论大家都变为重要的问题。我觉得今天欧洲文明内外交困。欧洲文明的珍贵遗产——独立思想、个人创见和神圣的隐私生活都受到威胁。对我来说,个人主义这个欧洲文明的精髓,只能珍藏在小说历史的宝盒里。我想把这篇答谢辞归功于小说的智慧。我不应再饶舌了。我似乎忘记了,上帝看见我在这儿煞有介事地思索演讲,他正在一边发笑。
韩少功 译
□读书人语
1985年春,米兰·昆德拉接受了耶路撒冷奖。在授奖会上,当耶路撒冷大学教授马赛尔·杜布瓦宣读完赞誉昆德拉的英文发言稿后,昆德拉随即用法语作了这篇致谢报告。用作者的话说是“对小说与欧洲所作思考的最后句号”。虽然这篇演讲仍不乏有“昆德拉式的”幽默,或者是以发现者自居,“一边探寻,一边努力揭开存在的不为人知的一面(昆德拉语)”,再现的是欧洲文化旗帜下的艺术精神及个人意志。诚然,这是宏观的驾驭而已。与他的小说不同(他的小说总是政治背景下的浓重产物,但对重大事件往往一笔带过,而对某些细节有时却不厌其烦地重复,使得读者对其内涵甚至会做出几个层面的理解),此演讲简直就是“直抒胸臆”了,犀利、独到、机智、深刻。拈来历史,洋洋洒洒;表现于现实,总有所指。既在文学之内,又在文学之外,既言“此意此,又言此意彼”。至于“人们一思索,上帝就发笑”,倒可以借用列夫·托尔斯泰的名言,“有思想的人没有信仰”来加深理解。 【程卓】
- 此文为米兰·昆德拉1985年5月领取耶路撒冷文学奖时受奖演说的摘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