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 堡(第2/3页)

动物园造了林,波茨坦大街也重新种上了树和动人的矮小的植物。日后柏林将听到它们树梢头发出的刷刷声,那时的柏林会是什么样子呢?杂乱无章的地区突然丘陵起伏,一片绿草如茵。原来是瓦块堆起来的山,它们慢慢地成了这里的一部分景物。过去外围的城区移近了,因为内城的市区已经毁坏。众多政府机关、办公厅和编辑部现在都设立在这座城市的边缘。达雷姆·策林道夫和葛卢内瓦尔特都为古树夏日绿色的浓荫所掩映。人们舒心地在这浓郁的树荫下漫步,就仿佛一切如故,直到在一片废墟前突然停下来。谁能克制住这股带有苦涩的、寻找往日生活印记的渴望呢,如果他什么也找不到,那几乎就是一种恩赐!我就这样在汉萨区漫无目的地游荡着,过去我曾想把它全部忘掉,把它从我的生活中抹掉,可现在又在寻觅那旧日的街道。但是那毁灭曾经使我喜欢,那里什么也没有留下,宽广的地面让人们看到过去从未看到过的这座城市的旧日的轮廓。放得整整齐齐的砖石沿着昔日街道的走向,只剩下一小部分街灯,还挺立在那里,过去我曾在它们下边停放过我的汽车。令人难以置信,人生阶段的舞台会变到如此地步,真是可怕,令人惊叹。一些死去的东西曾漂浮在我生活的表层,现在它们终于下沉了,再也不会浮上来了。柏林夏日的天空晴朗而美丽。那是黄昏的时刻,那里又出现了冷静的光亮,那是明洁又宁静的光,世界上没有哪一个城市会有同样这样的光。菩提树的花朵盛开。

动物园车站旁一条窄窄的小路从几株未遭劫难的街树中间穿过,在短暂的一瞬间使人重又产生古树梢头一片吉祥安宁的幻想。在撒满绿色的碎石堆上,有人推着婴儿车在散步,旧日司令部所在的地堡只剩下断壁残垣,它们就像倾覆了的战舰潜伏在野生的树丛间。架在船闸上的一座小桥上人群云集,他们是来共享孩子们欢呼跳跃的欣喜之情的,一伙小学生分乘三艘游艇,要从船闸穿过,他们发出了一片欢呼声。穿过船闸需要很长时间,船闸间的水槽缓缓地充满水,那慢劲儿就像是无尽无休似的,可孩子们并不觉得时间长。他们是旅行回来,回到施潘道,他们的喊叫声,欢呼声充满日暮的夜空。他们都是些干干净净的孩子,有几个还挂着小小的挎包,这些挎包现在已空空如也。他们兴高采烈地向旁观的人高呼,可是现在船闸开了,小小的游艇缓缓地顺流滑去。孩子们静了下来,好像他们已经意识到那阴影慢慢地变得长了。他们唱起一只歌,尽情享受它的凄切动人之情:

我多么想停下来,

可是车子滚滚向前……

就这样他们的小船渐渐离去,不一会儿就在昔日动物园杂乱的地区中不见了,但是很久还能听得见他们嘹亮的歌声。

在柏林所有令人厌恶的、极其可悲的和荒诞古怪的现象都集中在波茨坦广场。波茨坦广场是一种非理性的一年一度的集市的场所,因为在此地两个对立的世界互相示威。由于占领区的边界线就在这边的交通线上,这样从波茨坦大街就无法去贝莱威大街,尽管只有不多几步路,你也不能不离开西方占领区。这种含有敌意的令人感到压抑的气氛——这存在于每一处边界线上——在这里是如此地明显,以致你就不由自主地被卷入到这种气氛中去:双目偷眼斜视,走起路来蹑手蹑脚,讨价还价时唧唧哝哝含糊不清。几个可怜的售货摊向走进苏联占领区的人摆出横格的信纸和胶水浆糊之类的商品。穷困潦倒的人影这儿停停那儿站站,谁也不知道,他们是哪里来的。声音压得很低,举止迟疑。差劲儿的黑市大多是老年人在干,一些不起眼儿的小玩意儿用报纸裹着,从这个人的手里转到另一个人的手里。可是在那边,在另一侧,在烧毁了的废墟上,在生了锈的钢筋骨架上挂着德国统一社会党的宣传招贴画,画的都是他们那个区在建设上所取得的进步,有的是对“破坏分子”和“入侵者”的警告。有一只大喇叭在报道国家剧院重建的计划。几个人民警察,都是很年轻的人,他们歪戴着的帽子下露出乱蓬蓬的头发,百无聊赖地看着熙来攘往的行人。在那边,离“空地”边缘不远的地方,有一个西方占领区的官员正在忙碌,他带着一个红白色的圆板,上边写着“止步,海关!”这里的世界是一场噩梦,疲惫和沮丧的人们试图从这场噩梦的坚韧的包围中挣脱出来。两个世界的边界线吗?上帝啊,那只是被贬低的人性的漫无尽头的斜坡上的一层台阶。不断有人跟我搭讪,可是我听不懂这些人说的是什么,他们言不成声。当我请他们把他们的话再重复一遍时,这个被问的人在人群中无声无息地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