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尔芙(第2/2页)
腿子又竭力挣扎了一次。我寻找它正在挣扎着要对付的敌人。我望望门外。那里在发生什么事情?大概是正午时分,田地里的工作已经停止。寂静和沉默代替了以前的活跃。鸟儿们已飞到溪水里去找饮食。马匹静静地站着。但是能量还是在那里,在外面聚集在一起,冷漠,无动于衷,没有在进行任何特殊的活动。这一切似乎和那小小、干草色的飞蛾是对立的。已经是无能为力了。只能眼望着这些小腿在进行惊人的努力以对抗即将来临的末日。这种努力,假如愿意的话,本可颠覆整个城市,不仅是一个城市,还有成堆的人群;我知道没有任何努力能够抗拒死亡。但是经过短时期的力量枯竭以后,腿子又在扑动了。这种最后的反抗非常伟大,而且是这样剧烈,致使它终于翻过身来。人们的同情当然完全在生命的这一边。而且,在没有人关心或知晓的情况下,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小飞蛾用出这样巨大的力量来抗拒这样强大的权威,为的是保全某种无人重视、无人愿意存留的东西,使人难言地深受感动。不管怎么样,人们又看到了生命,一颗纯洁的圆珠。我又拿起那枝铅笔,虽然我知道完全无用。但是即使在这样做的时候,那无可怀疑的死亡的标记又表现无遗。身子放松了,而且立刻变得僵硬。奋斗已告终。这个微不足道的小小生物现在知道了死亡。我看着那个已经死去了的蛾子。这样巨大的力量在这样渺小的一个对手身上取得的微小的、随手拈来的胜利,使我十分惊奇。正像几分钟前生命显得离奇,现在死亡也同样显得离奇。飞蛾已翻过身来,现在非常体面毫无怨言,镇静地躺在那里。是啊,它似乎在说,死亡的力量比我强大。
赵萝蕤 译
□读书人语
在夜与昼相交的一点,面向窗外由远及近的田野,敞开她的心灵、打开她的感官、流动她的意识、书写她的美文(bells-lettres),这就是伍尔芙了。有人说她的小说是“心理诗”,则她的散文便不妨称为精神诗。遂想起她的散文名篇《在果园里》,二者相较,《在果园里》当然更纯净,更灵动有致,但这篇则更深切,更能传达一种生命的关怀。
《飞蛾之死》初看平常,但施以细读,即可见出这位钟爱尔兰天地之灵秀的文学才女的非凡颖悟。仅仅一枚“干草色的飞蛾”,它的存在,却体现着生命的创造原则。飞蛾生命的“绵延”在此与作者意识的“绵延”达成同构,一起书写了生命记忆的不朽瞬间。飞蛾或是一个纯粹的记忆,一个直觉的真理。它在以“惊人的努力”反抗死亡的权威之前,首先反抗的是物质,是窗外大自然的物质主义诱惑。而且它也有自己的生命史,并以一线纯洁的细丝串通世界的某种“巨大力量”。
世界很大很大,飞蛾很小很小。或许,飞蛾也是一个思想。伍尔芙在《异想天开》中说:“一个思想与二十打事迹等值”。无论在小说、评论还是散文中,她都是一个追逐思想或念头的艺术家。“飞蛾之死”就是她像宝钗捕蝶一样抓住的一个念头,一个“使人难言地深受感动”的念头。飞蛾生命的一瞬长于百年,它让我们想到了哲学家博格森,也让我们和作者一道,随普鲁斯特去“追忆似水年华”。 【高海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