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 叶(第2/4页)
当天地间第一颗灯火跳亮了的时候,我们知道非走不可了,从地上拖起沾了草香的书包,在变得幽暗了的树林间,踩动碎石,结伴回家。下了清凉山就疯跑,怕那边火葬场的阴死鬼来抓人。直到暮色中背后那焚尸的巨大烟囱看不清了,才减缓了步子。然后在乌龙潭的垂柳边,向漆黑的潭水丢几块石子,听个响声,这才路过工人医院,肺结核病院,精神病院往回走。偶尔停下步子,看一行病亡人的家属悲啼着走过,再穿过随家仓——清朝大才子袁枚的领地,回我的大院去。
大院里自然早已窗帷低垂。树影婆娑中,家家灯下坐着老老小小读书的人。我在家人的侧目中,尽量斯文地吃完饭,然后打开作文本,写:“四中,背靠清凉山,面临乌龙潭。右边,出汉中门,有凤凰街。李白一首写金陵的诗说:‘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就是写的这个地方……”
我的笔停了,眼前钻出几个住在凤凰街的同学,她们都长着极油光水滑的大辫子,前额很低,汗毛重。她们老跟我说汉中门外有个枪毙人的地方,她们都去看过枪毙人,枪子儿打出来,吱吱吱地有声音……。
我不敢去看犯人临刑,也不相信子弹会像老鼠叫,但是汉中门一带倒也走过。那是在中午,在倦慵的阳光下,与同学勾肩搭背去吃九分二两一碗的单面,再看人家如何捏糖人,如何补伞,如何炸炒米;一张插着纸笔信封的小桌后面,那戴一副瘸腿眼镜的老人,如何给人代写家书;打赤膊的搬运工,一个个汗流浃背,“嘿唷,杭唷……”把紫铜色的身体弯成一张弓,拖呀,拉呀,推呀,板车上是圆木、方木、木板……,那一双双发出臭气的大脚狠狠地踩在地上; 我们还看流着热汗的汉子,用小板车拖着大肚子女人往工人医院飞跑;看挂着“奠”字花圈的门栏内那些香蜡和锡箔……看这样,瞧那样,嘴里吮着酸淹小杏子,摇摇摆摆走到学校,急急忙忙去趟厕所,下午的第一节课又开堂多时了。于是在初一(五)班后来是初二(五),初三(五)教室外面,就站了一排推推搡搡的女孩,老师没奈何地瞪一眼,叹口气,放这忸忸怩怩的一行进去。听说一些男老师在背后赌咒发誓:下回再也不教女生班了!
我们也不明白,怎么把我们编成个女生班。你从讲台上往下看,一溜溜的辫子,一排排的流海,名符其实的女儿国。没有男生在一旁,女娃子个个变得胆大包天,无拘无束,再秀气的人都张狂了十分。
虽说前后两个教室都是男生,可见了我们也有些畏缩。只是每当上课铃一响,大家往教室里去的时候,他们就“嗷嗷”地喊着,把同伴往我们身上推,惹得我们红着脸骂“畜牲”,“不要脸”,他们并不回嘴,我们则凛凛然地进到教室,冲邻座得意地歪嘴一笑。
记得那天上英语课,班长叫“Stand up”(起立!)
大家七歪八倒地站起来,与此同时,听见前后教室里的男生吼一样地说:“老师好!”“坐下!”一片板凳响。
但是我们用英语问了老师好,他却不叫我们坐下,几个自说自话落了座的人,只好再站起来,很不满意地盯着这个代课老师。“看看看,他头梳得多光欧!”“咦哟喂,看他严肃的!”“哎,没得胡子!他没得胡子!”嘁嘁喳喳的耳语在教室里嗡嗡地传染,时不时夹杂着一两声鬼头鬼脑的笑。代课老师的脸,耳朵,脖子,渐渐地红起来,年轻端正的脸上显出竭力克制的羞恼。他说:“站起来一个一个都不小了,考试成绩有百分之六十不及格!有的人至今连字母都搞不清,把b写成d,把d写成b,像什么话?自己的辫子倒蛮会梳的,可惜一辈子就去梳辫子吧!站好!”他怒喝一声,把严美琴的膀子一扯,没得个站相的严美琴顿时一声尖叫,一把掸开他的手:“男娃不要碰我哎!”说着连连拍打被拉过的地方,又吹吹自己的手指。哄!全班大笑起来,又急刹车似地顿住,老师的脸涨得血红,憋了半天,憋出一串你你你你你你……,这下把我们开心得要死,笑声重新迸发,个个龇牙咧嘴,前仰后合,状如女鬼。直到这年轻的代课老师奔出教室,我们才长一声短一声地歇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