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鹰(第2/2页)

然而这顺理成章的印象近日被彻底地打碎了,有幸在莫斯科参观了著名的新处女公墓,为着去拜谒长眠在那里的文学大师们:契诃夫、爱伦堡、果戈理、马雅可夫斯基、法捷耶夫、舒克申等等,然而给予我巨大震撼的不仅是这些不朽的英灵,还有新处女公墓独特而别致的建筑,宛如闯进一座光采熠熠的艺术宫殿,我心驰神往并且有茅塞顿开的惊喜。深秋,密匝匝的树叶织成五彩锦缎,午后温煦的阳光穿透树叶,如五彩雨一般洒落在林间一座接一座的墓冢上。当我称它们为墓时,我感到墓的字义已经发生了变化,与其称它们为墓,不如称它们为雕塑或绘画。斯大林前妻的墓上立着她的白玉雕头像,那双忧郁而美丽的眼睛告诉世人她生前的几多痛苦。有一座墓碑是用黑大理石雕出的一双逼真的手,手中捧着一颗红水晶石雕成的心脏,于是人们一眼就看出了,这里葬着位卓越的心脏病医生。有一对夫妻合葬的墓,矩形墓碑的一角镌着他们依偎着的头像,让人感受着伟大的永不磨灭的爱情。还有一位舞蹈演员的墓,墓碑上是她的与真人一般大小的全身浮雕,纯白的,风姿绰约的,呼之欲出的。我们去时正有位老太太与一位少女在她的浮雕前静默,像是她的母亲和女儿,亦像是在与她细细地诉说着什么……如此艺术而准确地表达生者对死者的怀念之情,那正是我对父亲、对奶奶极想做而又没有做成的事啊。赫鲁晓夫的遗骨也葬在新处女公墓内,那是一块漆黑的大理石与一块雪白的大理石相衔而立的墓碑,中间镌着赫鲁晓夫微笑的头颅,作为一个政治家,他的是非功过似乎都在这墓碑中体现出来了。由于历史与政治的原因,赫鲁晓夫的遗骨被逐出红场,然而我以为他是幸运的,他虽然失去了一定规格的待遇,却因此而获得了一块艺术与哲学相融合的墓碑。这墓碑应该说是不朽的。

我无法十分准确地描绘一些微妙的感觉,只知道与平常去墓地大不相同。在龙华革命干部公墓,在火葬场的骨灰存放楼,以至在孔林,在十三陵,我总感觉出许多庄重、肃穆、神秘,因此感情压抑而沉重,透不过气甚至出不了声;而漫步在莫斯科的新处女公墓里,萦绕于怀的是温馨、缠绵、亲近,情感尽情的流淌而得到一种诗般的升华,仿佛人间与地府相距并不那么遥远……我不知道怎样的气氛对那些安息了的灵魂来说更合适,用唯物的观点来看,其实这些墓呀碑呀什么的都是表达活人的思想、活人的情感,是活人做给活人看的;用文化的观点来看,墓地的格式规范建筑风格又体现了一个民族的传统习惯、美学修养、文化素质等等,而以我个人的兴趣爱好来看,我更喜欢新处女公墓,它比我们的那些墓地更富有人情味,因此,对于活着的人来说,它的价值就更高。

读书人语

自己写过几篇和坟墓有关的文章,看见别人也在文章里写坆墓,便特别留意。王小鹰这篇《关于墓地》写得不一般,给人很多回味。文章中的思绪和笔触自由自在,从父亲的骨灰盒,写到奶奶的骨灰盒,又写到孔林中的孔尚任墓,再写明朝皇帝们的墓,最后又走进了莫斯科的新处女公墓,在许多俄罗斯文化、政治名人的墓前流连忘返。如果仅仅是抒发对墓中人的感情,或者是介绍墓场的风景,那必定是一篇很一般的文章。王小鹰却通过对不同的墓地的描绘,引发出关于文化、道德和美学的许多思索,这种思索在古今中外的比较中自然地展开,一点也不生硬。对她在文章中的思索,我颇有共鸣,因为前不久,我也在俄罗斯参砚了几个公墓,在雕塑公园一般的墓地中徜徉时,我很自然地联想起很多中国的坆墓。中西文化的差异,在墓地可见一斑。《关于墓地》中写到的新处女公墓,我也去过,但是那天墓地关门,没能进去。读小鹰的文章,也算是补偿了我的遗憾。 【赵丽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