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涛(第2/3页)
另外,还有一位名叫辛弃疾的中国十二世纪诗人的醉态也是不朽的:“风动疑是松来扶,以手推松。曰:‘去!’”这位在十二世纪的某一天喝醉了酒的卸甲将军,浑然达到与万物相通的境地,他的醉态鲜活生动,微雕一般刻画栩栩传神,像留在化石上的鱼尾戛然而止时的一翘……直至二十世纪乃至三十世纪,人们仍然可以清晰地听见他的那种颐指气使的、招呼僮仆的呼叫声——“杯,汝来前。”
酒是灵魂的锋快无比的剃须刀,它割断的是心里逐年增长的杂乱无章的荒草,剃除清理的是日积月累的情绪中的积垢乱髭。它还你一个轻快,让你在内心里来一次删繁就简、领异标新!
酒是心灵的洗澡!
饮酒和人生一样,有着至少三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为“豪侠饮”,此为摹仿。“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此类饮者,逞强斗勇,划拳猜令,大声喧哗,唯恐左右人不知我在喝酒也,是为不知酒味之徒。
第二阶段为“富贵饮”,此为夸耀。饮必高楼名馆,杯则夜光金盏;中国名茅台,外国人头马;玉盘珍馐,中西合璧,不伦不类,西装布履。酒为何物,其实不知。
第三阶段为“吝啬饮”,这才是酒知已。这类人为数寥寥,布衣芒鞋,或立于柜前不须菜食默然独举一瓶,中间反复观察再三、不得已,一倾而尽,抹抹嘴,稳步踱去;或饮酒三餐如饭,闭门独啜,唯恐人来,长年抱喝,咽如焦釜,家中酒有数,腹底量无涯。这种人,文有孔已己,抱残守缺,用手挪也要挪到酒香处去,其坚贞不移,可怜可敬,武则有豹子头,风雪夜归人,枪挑酒葫芦,漫天飞雪,一心如火。
饮到第三种地步,才算懂酒。饮到酒的这样一番深度,才算懂生活。这类人的心理,哪个不是压抑着千般不幸、万种凄凉?哪个不是心藏着浇不熄的怒火、熬煎着煮不干的泪水?
酒啊,一杯杯,一盏盏,尽是酸辛泪!
喝着的,饮着的,啜着的;微皱眉锋的,猛闭双目的、龇牙裂嘴的;哪一个不是勾扯出对于酸辛困顿的记忆?又有谁不是翻腾起对于屈辱遭遇的咀嚼?酒的力量总是从心灵水潭的深处挖掘并泛起苦痛的沉渣、悲辛的淤泥,它总是让醉酒者露出平时被理智掩藏得很难被人发现的表情,酒的力量从来就摧毁彬彬有礼的言词,虚假浮泛的微笑,它总是放弃平静的湖面,直掘向人性的深处!
在酒力的撞击下“失态”,其实正是凭借了酒的力量恢复了本性、摆脱了为维系世俗关系而做出的常态。
一个从来没醉过的人,不懂得什么叫心灵的彻底的解放!一个从未大醉过的一生谨慎的小公务员,不理解胸胆开张,硬语盘空这样的瞬间能给人的躯体注入怎样的生命活力!
酒使一个聪明绝顶的家伙露出傻相了,他坐在角落里傻笑,脸上挂着痴呆儿的表情。他需要傻一傻,他也有傻的一面。他之所以被认为聪明,是因为他平时格外注意把傻的一面藏好。
酒使一个刚强铁硬的好汉哇哇痛哭了,他用双手握住脸,泪水从指缝中迸溅出来,他哭得像个没人认领的孩子,可怜无助。这就对了,英雄,剥掉你的那些厚重的铠甲,你其实是一个嫩弱的孩子。没有什么“英雄”,所谓英雄是一种姿态或处境。
酒当然也使一个儒雅君子突然露出狞厉的表情。
呕吐、晕眩、兴奋、疯狂……
语言像黄泛区的洪水一样泻泄出来;
思维碰撞、在混乱中闪射出蓝光!
精神的平衡被打乱了重新颠倒错位;
记忆中断——那是一段没有录上图像的空带;
酒就是这样摧毁了我们精心搭起来的积木建筑,我们的“文明”是多么不堪一击啊!它是脆弱的,但是我们的现实生存恰恰就是靠它来维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