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泰昌(第2/3页)
也许大自然黄昏的光线和阅览室昏黄的灯光浸漫了我最好的年华,在一个连接一个和谐的光圈里我吮尝到了人生的酸甜苦辣。
一九五七年燕园的不平静是世人皆知的。我们二十人的一个班,就有好几位遭难。一天我去阅览室前,到未名湖去走走,正巧遇上他。我和他平日是要好的,他不久要去农场改造了。我们默默地走着,好在周围昏暗一片,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他也看不清我的表情。我胆怯地没有对他多说几句宽慰的话,只劝他注意身体,提醒他多配一副眼镜带去。虽然我不知道他要去的农场在哪里,我猜想劳改农场一定是在风沙弥漫的处所,他高度近视眼,万一眼镜坏了,临时配不方便,摸着回住处多困难。他点点头什么都没说就分手了。依然是昏暗的灯光,我伏案看书,觉得灯光昏暗得实在看不下去。那天是个星期日。星期天有时和在京的家乡同学相约外出聚会,每次很晚回到学校,总有点莫名其妙的惆怅。事后多年,每当回想起他戴着一副高度近视眼镜在确是风沙弥漫的荒野,惆怅感更重了。
在授业的老师中,我和吴组湘教授的接近是最自然的。他也是安徽人,就凭这点,我主动请求他做我学年论文的辅导教师,他建议我研究一下艾芜的小说。我多次踏着黄昏走进他的四合院。学生晚饭早,我几次遇上他正在吃晚饭。起先他叫我在书房稍等,给我一小杯清茶。他很快吃完饭过来和我谈话。后来熟了,他叫我坐在饭桌边,他一边吃,一边和我谈。师母是很热情好客的,每次都问我吃过饭没有。有回吴先生递给我一双筷子,叫我尝尝家乡名菜——霉干菜烧肉,我夹了满濡酱油的又肥又瘦的一大块,确实美味可口。我想起书房里那盏昏暗的台灯在亮着,老师的夜间工作要开始了,突然起身就走。“文革”后期,听说吴先生仍在接受审查。有天也是该吃晚饭的时候,我去看他。书房的门被封了,我绕进他的卧室,冷冷清清。是该亮灯的时候了,主人还没开灯。我站在门口,满屋全是书橱,书堆,突然有人从书橱后面发出声音:“谁?”我听出是他,忙叫吴先生,我是泰昌。灯亮了,见他一脸倦容。他低声问我怎么来了?同军宣队打过招呼没有?我摇摇头。我坐了一会儿,他什么也没说,又告我师母病了。他催我快走,自己小心。他说连茶也没顾上倒。我走出大门,回头见他探着身子在送我。
我迷恋燕园的黄昏,有次竟闹出个笑话。我跟研究生时期的导师杨晦教授几年,快毕业时,我忽然想起该和老师留张影作纪念。我好不容易借到一架苏联出产的老式相机,主人告我里面还有二张黑白胶卷。晚饭后,我拉着一位曾在校刊合作过的同学去燕东园,杨先生正在屋前花丛里散步,他听说我是来照相的,他笑着说:光线暗了,又没有闪光灯,不行。我说:试试看吧!他坐在藤椅上,我站在旁边,周围全是鲜花。虽然用了最大的光圈,冲出来仍是黑糊一片。这张照片我六九年下干校时丢失了。模糊中显现出来的老师亲切的笑容我还记忆清晰。
离开母校二十多年了。其间少不了回去,办完事就走。大约五年前,朱光潜老师请我为他编本集子。晚饭后他每天去未名湖一带散步,他叫我同行。我们走到湖边,落日的余晖尚未退尽,他一路在谈正在翻译的维柯的《新科学》。他望着未名塔笑着说:这里景色很美,可以入画,不过有时你感觉到这种意境,有时你感觉不到这种意境。我知道朱先生近来的心情很好,他借景抒情,又在发挥他的美学理论了。
我盼望有机会常在燕园度过黄昏。看来很难如意。前些天我在燕园围墙外的一家饭店开会住了半个月,也没有找到这个机会。然而我毕竟已习惯于在昏暗的灯光下遐想,在悠思中重温那燕园黄昏留给我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