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蒙(第2/4页)

于是你生气:这样的电影,不是白痴做的给白痴看的么?

如果你生气,如果你评头论足,如果你认真分析批评……那你就比白痴还白痴。那电影是为了和你理论才拍摄的吗?

怎么办呢?

怎么办呢?一定要自觉自愿地坚决彻底地把自己的智力降到编、导、演人员的智力之下。要张着嘴傻着,要抵着上腭边看边发出啧啧的赞叹声。看到恐怖场面要龇牙咧嘴蒙上眼睛。看到好人受苦场面要叹息和抹眼泪。看到英雄骑着马奔来要拼命喝采。看到扑朔迷离(其实小儿科)的场面要发出狐疑的“嗯?嗯?”声,并且要问周围的观众(不管是否相识):“他是谁?好人还是坏人?他死了吗?”看到有了结局的场面要拍大腿而且大呼:“原来如此。”

请你试着这样做一做,你会获得不知道多少轻松,多少娱乐,多少天真活泼可爱趣味盎然,你会感到人生是多么美丽而电影艺术是多么灿烂辉煌。而不这样做,看一次电影生一次气,看一次电视剧生一次气,一直气出疙瘩(肿瘤)来,活该!

吸 烟

在某些社交场合,当一些朋友拿出一支“万宝路”或者“红塔山”向我让烟的时候,当我说到我不会吸的时候,他们往往会表示惊愕:搞写作还不吸烟?

其实我也吸过烟,不搞写作的时候,不能搞写作的时候,“文化大革命”的时候。

我吸过的最差的烟是“航行”牌的,吸时不断灭火,不断爆响,吸完一个房间连一个楼道又辣又臭又呛。没吸烟的人闻到这个味比吸入这样的烟还要觉得可怕。丙级烟里“绿叶”就很不错了。乙级烟吸过的就多了:“青鸟”、“海河”、“烟斗”文(革中改为“战斗”)、“解放”、“古车”、“飞马”……介于甲乙级之间的有“前门”和“光荣”,特别是“光荣”,物美价廉,是抢手货。好烟嘛,“牡丹”、“凤凰”、“红山茶”、“彩蝶”直到“中华”、“熊猫”,咱们也都享用过。我的一位朋友主张换着各种牌子吸,这样才能突出那些质地最好的香烟,才能在吸好烟时产生有所不同的感觉。如果天天吸你最喜爱的一种好烟,好与不好的界限也就没了。我的实践完全证实了他的经验和哲学。

我还在一部苏联小说见到这样的描写:约瑟夫·维萨里昂诺维奇·斯大林点烟时从不用打火机,他认为打火机的汽油味会破坏最香的第一口烟的享受。我的实践也证明了这位伟人的经验是正确的——如果小说的描写属实的话。所以,即使在我吸烟的全盛时期,我预备过烟斗、烟嘴、烟缸、莫莫合(俄语中译为“马合”)烟荷包、莫合烟低金属与塑料烟盒……从却未预备过打火机。

我还常考验自己的控制力,例如吸着吸着突然停吸一天,或一天只准吸一支,或两天吸一支。我给自己提的口号是:不做烟瘾的奴隶,也不做戒烟教条的奴隶!

确实一直没怎么让烟成瘾。为什么还要吸呢?给自己找点事干,给自己创造一个即不打搅别人也不需要别人的机会,给自己制造一个漫思遐想的气氛,给自己的感官与精神寻找一个对象,去注意烟的色、香、味,分散一下那种种的压抑、烦恼和虚空。

至于“促进文思”,从来没有的事。我吸烟的效益是促进消除文思而不是促进文思。一吸烟就恍惚,一吸烟就犯困,一吸烟就用夹烟替换了执笔,用吞云吐雾替换了推敲辞句,用一口一口吸烟的动作代替了一笔一划的写字,用自生自灭的思忖代替了文学构思。于是不再冲动,不再技痒,不再对文学恋恋依依,乃至不再对社会生活、对友情恋恋依依,也不再有什么疑难,有什么不平了。吸烟可真好啊!

所以,到1978年6月,当“文革”以后又收到中国青年出版社约我去北戴河改稿子的信函以后,我说戒就把烟戒了。刚戒时也略有失落感,吃完饭手指头老想揉搓点什么,嘴唇也想叼住点什么。那就找出一篇论述吸烟害处的科普文章看看,一看那些危言耸听的告诫,也就不想吸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