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旭澜(第2/2页)
“……共二丈四。四幅拼起来,可做一条被里。借不到阔幅织布机,门面窄。虽说土布不如厂里出的好看,但是厚实,不易洗破。这是我一桩心愿。棉花是在门口菜园地挤种的。有空一点点纺起来。老了没力气,一次织几寸,手就不听使唤,怕不匀,不敢赶。从种棉到织成,前后三年多。看来,以后再也没有什么好给你们了,就做我的‘手尾’(留作纪念的遗物)罢。”淡淡的说明,欣慰之意掩盖不住深沉的感伤。
三年多,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年过七旬的母亲,是凭什么力量,把它纺织起来的呢?她在每一根纱里,每一寸布里,捻织了多少悬挂,多少思念,多少悲苦,多少祝愿?
我差点要打颤,又像有股暖流通过。眼泪滴在心头,嘴唇变成千吨铁闸,木木地站着,呆呆地盯着母亲,默默对双手接着。好久好久,搞不清接过的究竟是什么。
次年,母亲就得到永远的解脱,离开人世。病危之时,神志清楚,却没有多向诸儿女说什么。也许不知从何说起,也许不愿加重我们心灵的创伤,也许觉得一切语言都是多余的了。
十几年来,我一直爱用又唯恐损坏这捆土布做成的被里。当它盖在身上,我就像一、两岁时被母亲抱在怀里,有时还似乎听见她讲着金色的童话。但愿它温暖我曾经冻僵的心灵,激励我继续艰苦跋涉的勇气,一直到我走完人生旅程。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我的母亲不是三春的阳光,也不曾想过要我报答。她只是寒夜荒漠的一堆小小篝火,燃烧完了剩下的灰烬。可是,它的火星将我的血液点燃起来。我便也成为后面旅人的篝火,无论这篝火多么渺小,多么容易烧尽。然而,我倒是渴望,篝火不再长久地作为艰苦旅人的需要,只为节假日野营,增添一点古老的情趣与欢乐。
□读书人语
一缕宁静温暖的情绪掠过白纸黑字,款款地飘进我的心田。真想在这温暖的沉静中慢慢踱过时间的长廓,直至死。既然世界如此冷漠单一又偏狭,既然生命如此卑微以至平淡到了无痕迹,那么,就让我们在母爱的暖流中再呆上一刻钟,趁此打开生命阡陌中所有的堤口,让母爱再从里至外地浸润一遍,让心跳更明晰,让血更纯净,让灵魂跳出结了茧的外壳。非常感谢潘旭澜先生在这里以朴素无华的至性至情纠正了我的执拗与片面:我一向以为,以审美化的文学的方式去触及母爱或父爱这种神圣的感情,不是苍白就是太虚伪,念及父母的最终极方式除了通过祈祷之外,好像已别无他途。今读此文,则稍感自己也许过于愚钝;只要是心之所想,手之所录,又何必计较方式与否呢?不同的是,不把她视作在作文章便是了,那样,才有真文章。 【北 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