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永玉(第2/3页)

幽默感是判断一个伟大民族智慧和气质的尺度。是人类生活和道德的酒曲。

漫画家的生活时常为人误解。“既是漫画家,必定时常用画骂人”,以致与他接触时不免忐忑小心。或者,就是滑稽的代号,插科打诨是他的擅长,一见面就得开个玩笑。侯宝林教授平时待人接物往往特别严肃,这是生活中的防线,免得好事之徒油皮油脸凑拢来耍小聪明。虽然侯宝林教授越严肃就越发使人觉得可爱。真令人觉得不知如何是好。世上就的确有这么一种烦恼,为了逃避别人的喜欢而疲于奔命。世上尽多的是矛盾,如“笑得肚子痛饱得难受”,“好得一塌糊涂”,“美死人了!”之类。这都是很不近人情的。

“嫉恶如仇”与“同情”实际上是表亲。嫉恶的源头还是善。有次我问侯宝林教授为什么不批评服务态度?他沉吟地说:“不忍心。三四十块钱一个月……”

对于老华的漫画作品,我是没有甚么好说的。说,不如看。何况在他的面前捧场,本身就是一幅绝妙的漫画。

我从没见他画过漫画,有如我从来没见过母鸡生蛋。他是个颇忙的人,骑车上班,要开会,要见许多不能不见的人,说一些不能不说的话。有人从办公室追到家里,谈到深夜,但是,他时不时有漫画出世。他什么时候画画呢?鬼才知道!

画别的画,有的只要精熟就可以了;因为重复原来的基础工夫靠的只是记忆力。漫画工作则不然,它永远在探索、窥视和发现,为思考所苦,是一个站在没有隐蔽的前哨的战士。是一只展着翅膀、 俯览大地的岩鹰。我也想到伏尔泰的雕像,这说不上与漫画创作有什么联系,只是一种感觉,那种凝视,瞄得准准地微笑……

作为漫画家,老华有老华的烦恼。

我知道他作品中时常出现一个讨厌的人物:自命不凡,责任心迟钝,自私心却极敏感;懒惰,却残忍得常思报复;奢侈,浪费,却穿着一套旧蓝布制服,头上戴着顶缩了水的干部帽,大嘴小眼。于是,只要这人物一出现,一些同志们就会说这又是在讽刺某某。即使老华诚心诚意地解释说不过是一种典型,并不具体指的是谁,也无济于事。

后来在创作上老华就常常逃避这个人物。在脸上加两撇胡子,或是弄成个大长脸,或是画人的背影……不管怎样,长脸,方脸,跳跃的,打瞌睡的,仍然是那个灵魂。缠绕着追逐着他,有如魔鬼之于浮士德。有什么办法?那个典型代表着腐朽落后的思想,正是漫画家战斗的对手之一,一个战斗者能拒绝对手吗?

我自己有时候是失于检点的;表现在碰到落后状况不免的嘲笑尤其明显。知识分子有甚于老财显示阔绰而炫耀自己的文化,这是有历史根源的。觉着它的不应该,要改掉恶癖,还得费不少功夫。比如别人的认别字,不懂科学,城市和农村差距间的笑话之类……

文明文化的修养是无止境的,层层嘲笑的因果关系事实上承认了更高明之士对自己的嘲笑的合法性。这点奴性表现不过只是五千年封建历史文化的“返祖现象”而已。

我以前读过一些清末人的笔记,就很觉得可笑,而且还能朗朗上口:

夫扇子者,扇风生凉之器物者也,扇之为器,而质之以草、羽、竹、木、绢、帛,非万木之灵匠其工,运其智,孰能得而成之耶?求诸鸡犬鱼虫乎?

风之运用在人而生发在天。酷暑之末,天风伏地,寒峭出于井梧,复有斤斤于扇器者乎?无有哉!然洞悉天地之奥秘而导引于机栝者,扇集大成矣!

扇之运用,有雅俗之别。贩夫走卒列坐于通衢廊庑,手握南粤破葵扇,运之如大斫杀,呼喝有声,汗酸四溢,虽有风,为俗人之风也。正当之法,当以左或右手之拇指为一方,食、中、无名、小指为一方,挟扇柄于掌心抵之不使脱落;运腕力于左右,使和风流荡于中怀,动作从容,面带微憩,仪态优扬,则雅人之风存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