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 汉(第3/4页)

然而自那以后,由于种种原因,我再没有返回家乡。这原因,本来想不说,考虑再三,还是应当说几句。50 年代初,工作繁忙,抽不出工夫;1955年之后的二十五年间,由于成了“反革命”,还是不回去为妥;80年代,父母早故去,家乡几乎无亲人了,老屋成了废墟,不愿回去凭吊历史,今生只想在记忆中保持心灵的平衡。父亲建国以后从西北高原回去过两回,见到了不少亲朋好友,却没有能再见到他挚爱的母亲。祖母已于1943年病逝。

离开故乡后,父亲和狗皮褥子没有分开过,到1961年他逝世之前,一直铺在他的身子下面。绒毛早已磨损得很薄很薄了,可是在流寓他乡的极困难的日子里,它仍能给父亲以难以比拟的温暖。1959年,年近六旬的父亲被错划为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在荒寒的陇山上背了两年石头,累得吐血不止。平反之后,人已瘦成一把骨头,不到半年就去世了。

在刚离家那一年,每到一个住处,父亲总是把狗皮褥子横着铺上,这样两个人的腰部都能贴着暖暖的毛皮,不容易受风寒。从介休县到风陵渡,是坐的太原兵工厂拆迁机器的没篷的敞口火车,父亲和我夹在机器缝隙中间。父亲说:“天冷,千万不要把脸和手贴着机器,会把皮粘下来的。”我摸摸机器,的确有点粘手,不,简直是在咬人!感到异常恐怖。天黄昏时,火车正经过韩侯岭,行驶得慢,被一架敌机发现了,追着火车朝下不停地扫射。枪弹打在机器的响声格外地凄厉,四处溅着火星,我不敢睁眼,父亲死死搂着我。后来听说那是架侦察机,如扔下几颗炸弹,我们坐的火车必定遭到毁灭。那天后半夜里,下起大雪,冷得睡不着,也不敢入睡,时刻担心日本飞机来轰炸。人夹在机器中间无法活动,冻得脸腮木木的,父亲打开行李,把狗皮褥子取出来,裹着两个人的肩头,才感到一点暖意。就在那天夜里,在机器缝里真冻死了几个人。天亮了,我看见人们把几具尸体抬下列车,冻死的人是蜷曲的,脸和手被机器“舐”得血糊糊的。那个情景至今仍历历在目。祖母的狗皮褥子被枪弹(也许是四溅的火星)穿了一个洞,却奇迹似地没有伤着父亲和我。父亲说他当时闻到了一股燎毛的气味。

在风陵渡过黄河时,父亲和我没有能挤到同一条船上,我坐的船小一点,那天有风,滔滔东去的黄河浪很高,我坐的船快到岸时翻了。幸亏我自小会游泳,还能在浊浪中挣扎着。我被恶浪劈头盖脸地打入了浪的底层,穿着厚厚的棉衣,浑身动作不灵,几次沉了下去,又浮了上来。生命几乎永远地沉没了。后来,被一个老水手救上了岸。我一口气跑上了一个很陡的山坡,看见一个夯土的拱门,门眉上赫然有三个大字:第一关。恍惚到了另一个世界。我真的走过了人生的第一个关口?!当时正是冰天雪地的十二月,正如艾青在《雪落在中国的大地上》那首诗里写的寒冷。(艾青的这首诗,正是写在我渡黄河的那个月的潼关。)上岸后,穿着湿透了的棉衣裳,走了几个钟头才找到了失魂落魄的父亲。他以为我多半被淹死了,父亲和我都哭了。结了冰的衣裳外面硬得嚓嚓作响,走起来十分困难。贴着身体的那一面,却又融化成水,顺着前胸后背和腿部不停地朝下流淌着。就这样不停地走了几十里路,父亲说不能停,一停下人要冻坏。到了潼关,住在一间民房里,我还是挺不过去,发高烧好几天,父亲日夜守护着我。最后出了一身汗才好了起来,身子下面的狗皮褥子被我的汗湿透了。我难过地说把祖母的狗皮褥子腌坏了……”

十四块银元还缝在棉裤裆里。

1938年春天,父亲去醴泉县做事,我一个人留在西安,叫卖报纸糊口,舍不得拆下一块银元花。有一天,看到街上贴着一个广告,说民众教育馆内办了一个漫画学习班,正在招收学员,我从裤裆里拆下了两块银元去报了名。后来听说教画的先生中有诗人艾青。我哪里晓得?那时我只迷画,还没有迷上诗。只记得老师中有一位叫段干青,因为他是山西老乡故记住了。不久我徒步到了天水上学. 又从裤裆里拆下两块银元配了一副近视眼镜。剩下的十块银元我全拆下来交给父亲收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