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第6/6页)

金先生是个单身汉(联大教授里不少光棍,杨振声先生曾写过一篇游戏文章《释鳏》,在教授间传阅),无儿无女,但是过得自得其乐。他养了一只很大的斗鸡(云南出斗鸡)。这只斗鸡能把脖子伸上来,和金先生一个桌子吃饭。他到处搜罗大梨、大石榴,拿去和别的教授的孩子比赛。比输了,就把梨或石榴送给他的小朋友,他再去买。

金先生朋友很多,除了哲学家的教授外,时常来往的,据我所知,有梁思成、林徽因夫妇、沈从文、张奚若……君子之交淡如水,坐定之后,清茶一杯,闲话片刻而已。金先生对林徽因的谈吐才华,十分欣赏。现在的年轻人多不知道林徽因。她是学建筑的,但是对文学趣味极高,精于鉴赏,所写的诗和小说如《窗子以外》、《九十九度中》风格清新,一时无二。林徽因死后,有一年,金先生在北京饭店请了一次客,老朋友收到通知,都纳闷:老金为什么请客?到了之后,金先生才宣布:“今天是徽因的生日”。

金先生晚年深居简出。毛主席曾经对他说:“你要接触接触社会”。金先生已经八十岁了,怎么接触社会呢?他就和一个蹬平板三轮车的约好,每天蹬着他到王府井一带转一大圈。我想象金先生坐在平板三轮上东张西望,那情景一定非常有趣。王府井人挤人,熙熙攘攘,谁也不会知道这位东张西望的老人是一位一肚子学问,为人天真、热爱生活的大哲学家。

金先生治学精深,而著作不多。除了一本大学丛书里的《逻辑》,我所知道的,还有一本《论道》。其余还有什么,我不清楚,须问王浩。

我对金先生所知甚少。希望熟知金先生的人把金先生好好写一写。

联大的许多教授都应该有人好好地写一写。

一九八七年二月二十三日

□读书人语

此文可说是哲学家金岳霖先生轶事之拾遗。作者采用的,是一种“解扣子”的写法。这“扣子”,便是“怪”——人物的怪貌怪言怪行。这扣子一旦解开,蕴含其中的人物极难得的性格、品德与器质便豁然自现。有时,作者也不全解,只是半解,似隐似显,挠得人心痒痒。如对“为何搞逻辑”的回答,应朋友之邀给学生谈“小说和哲学的关系”,竟大煞风景地说“《红楼梦》里的哲学不是哲学”等等。初读实在觉得其人其行很好玩,仔细思想,不独人物的天真、诚实、 率直、自然之情状如在目前,且颇有玄学家之风。虽言不经意,却总使人觉得其中自有哲学在。然而,这哲学意蕴究竟是什么,作者并不道破,让读者自己咀嚼去。所谓文章留空白、言已尽而意未穷,大率如此。 【凌 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