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汝昌(第2/3页)

长大了,学了一点儿“知识”,科学的、历史的,等等,这才明白那是旧风俗中迷信的部分,正要破除,怎可反而欣赏?讲道理好讲,变感情可不那么容易。那明灯亮烛、烟香蜡味,那辣痛而又欢乐的眼……这一片民间群众创造的神奇美妙的境界,依然不听从“道理”的说服力,还是照样成为令我神往的艺术之天地。并且,还为自己寻找“理论依据”:爆竹声声,至今仍是过年的重要“标志”之一,风行全国,见诸歌咏,未闻有人反对或批判,但谁又不知那爆竹,本来也正是一种“迷信的产物”?先民用它来惊吓恶鬼的,可是谁又从此推论出:今年制造、售卖、燃放它的中国人民群众,是在提倡宣传“恶鬼论”呢?今岁新正初一,九点钟,我们首都四五千人,包括党政领导同志的惠然肯来,莅临同聚,在人民大会堂观看陕西的“仿唐乐舞”,那是戴面具的金刚力士“驱逐疫鬼、战胜邪恶”的舞,我看了印着朱红大字的节目说明,说道是:“表现唐代人民向往太平康乐生活的愿望。”好了!——我高兴地暗自庆幸说。因为,这舞分明是古“傩”舞的一脉承传,现在已不再把人民的这种艺术表现一概简单地当迷信批判破除了,而终于认识了其中包含着的并非不重要的意义。

我没有主张“发扬迷信”的意思,我是想说明一下,象鲁迅先生,他绝不迷信,但他也说过,迎神赛会,是旧时的人民群众的唯一的每年一次的娱乐机会,——当然也是他们自己创造的艺术形式——你把这个也反对掉了,老百姓就连这么一点快乐也没有了。先生的看事物,想是不肤浅,所以,似乎从来也没有人说他这是主张“还要迷信”。

话还是回到过年。正像从腊月初就已“进入”年节一样,除夜是从傍晚就开始了。那余霞散尽的天空,淡青亮白,分外地空灵而温丽。归鸦从东飞过来了,也似乎比常日回来得早。归鸦在这时也特别可爱,可念。我小时候,仰面看它们,觉得是它们也想快些归家团聚。我也想过:它们一路归来,从空中下看大地神州,无边寥廓,而万户千家,已在张灯结彩,贴上了大红的春联,——别的不说,单是这一片大地上的春联年对,一夕之间,忽然朱颜灿烂、遍满人间,这是何等壮丽、瑰奇的艺术世界!这就是我们伟大民族的一种最高明的艺术创造,除了神州赤县,什么地方有呢?

长大了,然而童心不减。不管在多么困难、冷落的时期或地点,总要为除夜买一件小小的物件儿,为节序点缀。初到成都,那个除夜只买到一枝梅花,回寓插在瓶里,清影落于素壁,鲜香散入衣襟,于是自家守岁的意味就满足了。回到北京,那时腊尾的街头如东四牌楼,还有一二农民肩挑自制的八角红灯出售,四处觅寻,偶可幸运地遇到,急买一枝,手提着步上归途,喜气盈怀,自觉“年味”已足了,是心里最美满的时刻,不再他求;沿路孩童有不少瞪大双眼,羡慕地望着我和我这红灯。此际心中又喜又感怅然——我如何能够每一儿童送他一个红灯,让他增添过年的乐趣呢?于是带有歉意地走过他们……

长大——不,老大以后,过年时候的头发成了“问题”,因为平时不修边幅,非到发长逾寸,是不理不剪的;到了除日,可就急迫之感严重起来。从小受到大人的教导:不能带着难看的长头发过年的,一定得理发。多年以来,自己也很“在乎”的。到除日上理发馆?那可真是一番“艰辛经历”。这个“问题”使我忧心忡忡。记得还是在成都,为过年买物而上街,只想得一个红灯,无有,怅然而归,何以乐儿童、慰自己?但头发却更心烦,只找不到空位可以很快剪理。焦急之中,天色已暗下来了,人人往家奔了……那心情大不是味。这时,忽见一处茶馆(成都以此著名),内中一位其貌不扬的师傅,在一角简陋的椅子上给一人理发,旁无列坐等候的“长龙”,不禁大喜!急就此师,请求梳剪。他欣然应诺,安安详详,为我的这一头难看的长发劳动起来。我心中如释重负:明天大初一,不至于囚首垢面以会贺年人了!但在喜幸的同时,我又端详他的一切,他不慌不忙,细致工作,一如常时,好象不知道这已是除夜了,该“下班”回去与家人吃年饭了……他静静地做好他应做的全部“工序”,一丝不曾因为“特殊情况”而草率,或简省一点儿。我这时才觉得人民中的这些工作者的品质和高尚,我十分感谢他,——直到此刻,我仍然感念他,虽然我今年的长发“问题”已不再劳烦他解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