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文井(第3/3页)
小银,你的美德并不是在于忍耐。
在一条干涸的河滩上,一头负担过重的小毛驴突然卧倒下去,任凭鞭打,就是不肯起立。
小银,你当然懂得,它需要的不过是一点点休息,片刻的休息。当时,我却没有为它去说说情。是真的,我没有去说情。那是由于我自己的麻木还是怯懦,或者二者都有,现在我还说不清。
我也看见过小毛驴跟小狗和羊羔在一起共同游戏。在阳光下,它们互相追逐,脸上都带着笑意。
那可能是一个春天。对它们和对我,春天都同样美好。
当然,过去我遇见过的那些小毛驴,现在都不再存在。我的记忆里留下了它们那些影子,欢乐的影子。那个可怜的欢乐!
多少年以来,它们当中的许多个,被蒙上了眼睛,不断走,不断走着。几千里,几万里。它们从来没有离开那些石磨。它们太善良。
毛驴,无论它们是在中国,还是在西班牙,还是在别的什么地方,命运大概都不会有什么不同。
小银啊,希梅内斯看透了这一切,他的诗令我感到忧郁。
你们流逝了的岁月,我心爱的人们流逝了的岁月。还有我自己。
我想吹一次洞箫,但我的最后的一只洞箫在五十年前就已失落了,它在哪里?
这都怪希梅内斯,他让我看见了你。
我的窗子外边,那个小小的院子当中,晾衣绳下一个塑料袋在不停地旋转。来了一阵春天的风。
那片灰色的天空下有四棵黑色的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喷射出了一些绿色的碎点。只要一转眼,就会有一片绿色的雾出现。
几只燕子欢快地变换着队形,在轻轻掠过我的屋顶。
这的确是春天,是不属于你的又一个春天。
我听见你的叹息。小银,那是一把小号,一把孤独的小号。我回想起我多次看到的落日。
希梅内斯所描绘的落日,常常由晚霞伴随。一片火焰,给世界抹上一片玫瑰色。我的落日躲在墙的外面。
小银啊,你躲在希梅内斯的画里。那里有野莓,葡萄,还有一大片草地。死亡再也到不了你身边。
你的纯洁和善良,在自由游荡,一直来到人的心里。
人在晚霞里忏悔。我们的境界还不很高,没有什么足以自傲,没有。我们的心正在变得柔和起来。
小银,我正在听着那把小号。
一个个光斑,颤动着飞向一个透明的世界。低音提琴加强了那缓慢的吟唱,一阵鼓声,小号突然停止吹奏。那些不协调音,那些矛盾,那些由诙谐和忧郁组成的实体,都在逐渐减弱的颤音中慢慢消失。
一片宁静,那就是永恒。
□读书人语
这是一首诗,一首讴歌“小毛驴”的咏叹调。
它是低沉的、诚挚的、纯情的。
它“变奏”出了关于“人”和“人生”的,关于“平凡”和“辉煌”的,关于“瞬间”和“永恒”的深刻哲理。
希梅内斯为“小银”写了一百多首咏赞诗;严文井和希梅内斯相唱和,为“小银”和她的中国“朋友们”又写出了这样一篇“散文诗”,我看它们堪称“双璧”,并称“两绝”。
写“黑色鸟”反映了作者对“异端”偏爱的美学见解;写“小毛驴”(这在一般意义上也是较少见的)却并非这样——这是对规矩、忍耐、纯洁、善良的“毛驴们”的颂赞:这种颂赞是由衷的、自谴的、愧疚的——它表现了作者对千千万万平凡普通人命运的关注。
文章首尾皆落在“小银”身上,中间部分是一个低音变奏,有收有放,浑然一体。音乐的旋律,诗的魂魄,使人读之自生美感并豁然有悟。
真是一篇散文佳作! 【刘锡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