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 犁(第2/2页)

锁 门

过去,我几乎没有锁门的习惯。年幼时在家里,总是母亲锁门,放学回来,见门锁着进不去,在门外多玩一会就是了,也不会着急。

以后在外求学,用不着锁门;住公寓,自有人代锁。再后,游击山水之间,行踪无定,抬屁股一走了事,从也没有想过,哪里是自己的家门,当然更不会想到上锁。

进城以后,我也很少锁门,顶多在晚上把门插上就是了。

去年搬入单元房,锁门成了热话题。朋友们都说:

“千万不能大意呀,要买保险锁,进出都要碰上呀!”

劝告不能不听,但习惯一下改不掉。有一次,送客人,把门碰上了,钥匙却忘在屋里。这还不要紧,厨房里正在蒸着米饭,已有二十分钟之久,再过二十分就有饭糊、锅漏、并引起火灾的危险,但无孔可入。门外彷徨,束手无策,越想越怕,一身大汗。

后来,一下想起儿子那里还有一副钥匙,求人骑车去要了来。万幸,儿子没有外出,不然,必会有一场大难。

“把钥匙装在口袋里!”朋友们又告诫说。

好,装在裤子口袋里。有一天起床,钥匙滑出来,落在床上,没有看见,就碰上门出去了。回来一摸口袋,才又傻了眼。好在这回,屋里没有点着火,不像上次那么着急,再求人去找找儿子就是了。“用绳子把钥匙系在腰带上!”朋友们又说。

从此,我的腰带上,就系上了一串钥匙,像传说中的齐白石一样。

每一看到我腰里拖下来的这条绳子,我就哭笑不得。我为此,着了两次大急,现在又弄成这般状态,究竟是为了什么。是因为我有了一所房子,有了自己的家门。我的家里,到底有什么宝贵的东西,值得如此戒备森严呢?不就是那些破旧衣服,破旧家具,破旧书画吗?这些东西,也并不是新近置买,不是多年有了吗?“环境不同了,时代不同了。”朋友们说。我觉得是自己和过去不同了,心理上有些变化了。

我已经停止了云游的生活,我已经失去了四大皆空的皈依,我已经返回人间世俗。总之,一把锁把我的心紧紧锁起,使它同以往的大自然,大自由,大自在,都断绝了关系。

我曾经打断身上的桎梏,现在又给自己系上了绳索。

我曾经从这里出走,现在又回到这里来了。

1990年2月5日

□读书人语

每一种新的获得都是新的失去,这是目光所及的事实,又是心灵嬗变的过程。当我们沾沾自喜于现代都市的某些满足时,岂不知与此同时我们身上属于“人之初”的原始品格正在逐一沦丧。人在打碎一副枷锁(物质的或精神的)的同时,必定会给自己重新戴上另一副枷锁(精神的或物质的)。孙犁先生极简朴近似于白描的《锁门》,便把都市生活的普通镜头推置到了我们面前。这种“得而复失”,先生并没有言明它的进步正确与否,因为“是耶非耶”的浅显观念已无力涵概全文哲学思考的高度。需调剂的,不仅仅是一副副失重的疲惫不堪的心灵,而是人的自我生存境况与能力在现代都市的屡屡磨难。事实就在那里陈述,不是你愿意承认接受与不愿意承认接受的问题;想逃遁?想抗衡?精神上的付出只有牺牲。或许,先生昭示的底蕴正在于此。 【宁珍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