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 红(第14/15页)
“走不得吧,还是坐车子去吧。”
鲁迅先生说:“不要紧,走得动的。”
许先生再加以劝说,又去拿零钱给鲁迅先生带着。
鲁迅先生说不要不要,坚决的就走了。
“鲁迅先生的脾气很刚强。”
许先生无可奈何的,只说了这一句。
鲁迅先生晚上回来,热度增高了。
鲁迅先生说:
“坐车子实在麻烦,没有几步路,一走就到。还有,好久不出去,愿意走走……动一动就出毛病……还是动不得……”
病压服着鲁迅先生又躺下了。
七月里,鲁迅先生又好些。
药每天吃,记温度的表恪照例每天好几次在那里画,老医生还是照常的来,说鲁迅先生就要好起来了,说肺部的菌已停止了一大半,肋膜也好了。
客人来差不多都要到楼上来拜望拜望,鲁迅先生带着久病初愈的心情,又谈起话来,披了一张毛巾子坐在躺椅上,纸烟又拿在手里了,又谈翻译,又谈某刊物。
一个月没有上楼去,忽然上楼还有些心不安,我一进卧室的门,觉得站也没地方站,坐也不知坐在那里。
许先生让我吃茶,我就倚着桌子边站着,好象没有看见那茶杯似的。
鲁迅先生大概看出我的不安来了,便说:
“人瘦了,这样瘦是不成的,要多吃点。”
鲁迅先生又在说玩笑话了。
“多吃就胖了,那么周先生为什么不多吃点?”
鲁迅先生听了这话就笑了,笑声是明朗的。
从七月以后鲁迅先生一天天的好起来了,牛奶,鸡汤之类,为了医生所嘱也隔三差五的吃着,人虽是瘦了,但精神是好的。
鲁迅先生说自己体质的本质是好的,若差一点的,就让病打倒了。
这一次鲁迅先生保持了很长的时间,没有下楼更没有到外边去过。
在病中,鲁迅先生不看报,不看书,只是安静的躺着。但有一张小画是鲁迅先生放在床边上不断看着的。
那张画,鲁迅先生未生病时,和许多画一道拿给大家看过的,小得和纸烟包里抽出来的那画片差不多。那上边画着一个穿大长裙子飞散着头发的女人在大风里边跑,在她旁边的地面上还有小小的红玫瑰花的花朵。
记得是一张苏联某画家着色的木刻。
鲁迅先生有很多画,为什么只选了这张放在枕边?
许先生告诉我的,她也不知道鲁迅先生为什么常常看这小画。
有人来问他这样那样的,他说:
“你们自己学着做,若没有我呢!”
这一次鲁迅先生好了。
还有一样不同的,觉得做事要多做……
鲁迅先生以为自己好了,别人也以为鲁迅先生好了。
准备冬天要庆祝鲁迅先生工作三十年。
又过了三个月。
一九三六年十月十七日,鲁迅先生病又发了,又是气喘。
十七日,一夜未眠。
十八日,终日喘着。
十九日,夜的下半夜,人衰弱到极点了。天将发白时,鲁迅先生就像他平日一样,工作完了,他休息了。
□读书人语
萧红这篇文章,是应南洋洪劝工先生之约而写的,并由许寿裳先生认可的。
萧红在接近鲁迅先生的过程中,以她敏锐的观察力和真挚的情感,从一些平凡小事,多半为旁人所忽略的地方,看到别人所见不到的鲁迅先生。可能,也许是萧红是女人的缘故,所以,才有这样的细微这样敏感的笔触。
比如:鲁迅先生在夜归的路上,发现在不远的坟墓前有个人影闪动,鲁迅坚决走上前去,揭露了那个盗墓人的伎俩。
又如:孩子吃了肉丸子,觉得有异味,便脱口说出,也唯有鲁迅先生相信孩子的话是真的。
试想,对章太炎的文章说咸道淡的文字千千万万,而鲁迅的《记章太炎先生二三事》,就像从一枚扇坠里,如神奇的玻玑球似的,显示出章太炎先生光明磊落的人格来。萧红的忆鲁迅和鲁迅的忆章太炎风格路数虽然二致,但效果却大抵一致:即他们都走进了所忆人物的内心及生命之中,走进所忆人物所赖以生存的背景。而非由活人来写老人这一常见的路数。所不同的,即是一个是男性看男性的视角和笔致,一个是女人看男人的视角和笔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