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家槐(第2/3页)
虽然话是带着讽刺的,他的脸色却阴沉得像雨天云雾,整个脸象猪肚似的挂下来,眼睛象酒杯似的突出眼眶。
“不要吃饭,还是吃枇杷的好吧。”
听到这些话,父亲也是非常严厉的看着我!仿佛我犯了什么过错,否则袓父决计不会这么说我的——因为祖父是家主,他的话自然是圣旨!
母亲却掩着筷子,向我白白眼,叫我识相点跑开去吃。
那种时候我几乎想哭了,如不是哭起来更要受打挨骂。在家里,小孩子是不能诉苦的,服从是他们的义务,是他们得到大人垂怜和抚爱的代价。因此每次我挨了骂,只自流泪,虽则每次都是受着白冤枉,并没有一点理由。
可是事情终于发生了。
因为想吃枇杷,而又吃不到,所以我的渴望每天都在增进。听说妇人怀孕时,最想吃东西,想这样,想那样,仿佛口里不咀嚼就难过活。害痨病或者伤寒症的人也是这样,愈难得到和愈不能吃的东西,愈想吃。我曾亲眼看过一个伤寒症的患者,在他刚会起床的时候,就想吃鲫鱼,但被医生所禁止,因此他想法偷到了大吃一顿,竟致送了性命。我想我那时想吃枇杷的热烈,怕比这个病人还要过分一点吧。
一整天,我都不离楼的呆在窗前,眺望着那株枇杷。那金黄的颜色,像变成无限大似的,简直浮漾到我的眼前来了,一伸手仿佛就能摸到那些成结成串的果子。我回想着梦境,描摹着吃枇杷时的滋味:又多水,又甜,剥皮,吃肉,去核,是抛了一个又来一个地……我开闭着嘴巴,神经质似的笑着,津津地舐着嘴唇,肚里仿佛有虫在爬,那样的难受。有时想呆了,我会自言自语地说:
“甜吧,甜吧?”
接着又用劝导或者责备的口气说:
“怎么不捡黄一些的吃?那个有虫,而且还是酸溜溜地!”
那样地想着,突然地一个念头闪过我的心头了——还是去偷吃。
开始还以为这种念头是可耻的,愚蠢的,但结果却认定试它一次也没有关系。而且像得到一个绝妙的计策似的,叹了一口气,得意洋洋地摇头。于是我仔细地观察起来:那样进园,那样爬树,要那样才不会被人看见。
园门是长年紧闭着的,但我看见近门的地方,有一个墙缺,上面生着狗尾草,时常有一种很可怕的,俗名水骨虫的虫类在墙上爬。平常我很怕那种虫,一看见就会起跳,但这次我却没有想到这层。
“在楼上半天,你做些什么事?”
袓父在走廊上碰到我,敲着拐杖问。那根竹竿他是时常带在身边的,说那是点金的财神棒,所以他老是把它碰碰的敲着砖地。
“在父亲的旧书箱里找本旧书。”
“那才好,不过你可不要把书箱翻乱。”
他说着还笑了一笑,这是难得的。只有听到读书一类的话,祖父才欢喜,因为他自己虽是由贫农出身的富农,可是他要我们读书,因为他说一个家庭要繁荣,不但要耕,而且要读,读书是跟买田置地一样重要的。
看到他脾气还好,我鼓起勇气向他要求:
“爷爷,让我到外边玩玩。”
“去吧,却不准闹事,闯了祸回来,得提防你的脚骨!”
我连声应是,拘拘谨谨的走向大门,仿佛很听话似的。但一走出门,我就拔着脚跑了。世遂妈的园子就在我家后面,横过一条小巷就是那扇陈腐的园门。我把它轻轻一推,希望它会倒掉,但没有用。于是慌忙地向周围一望,看见没有人,园里也是静静的,使我鼓起了勇气。墙十分低矮,爬进去倒很容易,可是爬树却是困难了。
经过了许多曲折,我终于达到枝头,隐在树叶中拼命的吃,没有一点选择的,差不多连皮带核的,只要是枇杷就放进口里,咀嚼也忘掉了,一骨碌吞下肚去就算,会不会生病更是计较不到。甚至有虫的也吃进去了,那种急性的吃法,我现在还能如同亲身经历似的回想起来,仿佛肚里满是枇杷核,枇杷汁似的,膨胀得非常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