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绛(第2/2页)
我忙去接。瓶里是香油,包裹里是鸡蛋。我记不清是十个还是二十个,因为在我记忆里多得数不完。我也记不起他是怎么说的,反正意思很明白,那是他送我们的。
我强笑说:“老王,这么新鲜的大鸡蛋,都给我们吃?”
他只说:“我不吃。”
我谢了他的好香油,谢了他的大鸡蛋,然后转身进屋去。他赶忙止住我说:“我不是要钱。”
我也赶忙解释:“我知道,我知道——不过你既然自己来了,就免得托人捎了。”
他也许觉得我这话有理,站着等我。
我把他包鸡蛋的一方灰不灰、蓝不蓝的方格子破布叠好还他。他一手拿着布,一手攥着钱,滞笨地转过身子。我忙去给他开了门,站在楼梯口,看他直着脚一级一级下楼去,直担心他半楼梯摔倒。等到听不见脚步声,我回屋才感到抱歉,没请他坐坐喝口茶水。可是我害怕得糊涂了,那直僵僵的身体好象不能坐,稍一弯曲就会散成一堆骨头。我不能想象他是怎么回家的。
过了十多天,我碰见老王同院的老李。我问“老王怎么了?好些没有?”
“早埋了。”
“呀,他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死的?就是到您那儿的明天。”
他还讲老王身上缠了多少尺全新的白布——因为老王是回民,埋在什么沟里。我也不懂,没多问。
我回家看着还没动用的那瓶香油和没吃完的鸡蛋,一再追忆老王和我对答的话,捉摸他是否知道我领受他的谢意。我想他是知道的。但不知为什么,每想起老王,总觉得心上不安。因为吃了他的香油和鸡蛋?因为他来表示感谢,我却拿钱去侮辱他?都不是。几年过去了,我渐渐明白:那是一个多吃多占的人对一个不幸者的愧怍。
□读书人语
杨绛先生是位学者,写散文,对她来说,不知是第几职业了,然而却篇篇玑珠,篇篇不凡。八十年代初,《千校六记》出版后,不知使多少读者为之痴迷、颠倒。和钱锺书先生的文章一样,杨绛先生的散文,属于余光中先生所谓的“学者散文”一路,不铺张,不华躁,意味醇厚,文风健朗,行文处处都隐含了一种博大精深的“文化情结”。想来真是有意思的事情,钟书先生与杨绛先生是现代中国文化巨人群落中最著名最有风格的“夫妻店”,生活上相濡以沫,学问文章上也是共融共通,风格几出一人,到底是谁首先影响了谁,倒是一个美丽的谜。
散文一族,最上乘,最有经典价值的当属所谓“学者散文”一派。形象地说她应该是金字塔顶端的部分。这种认识,应该是公正的。余光中先生曾有句名言:“诗人用右手写诗而用左手写散文”。这句话有点自赏的味道。但在我看来,不管是右手还是左手,倒底只是一只手;那么学者呢?真正的学者写散文,不仅用双手,而且也用双脚,用血,用灵魂!鲁迅之重于梁实秋,加缪之重于蓬热,钱锺书杨绛之重于其它若干散文写家,正在这里;而这篇一向为人所忽略的《老王》,之重于杨绛先生本人其他的散文作品之处,也在这里。(《干校六记》中亦见思想的光辉,但这种光辉,多少有些为智者的诙谐所冲淡!)其实在这篇散文中,杨绛先生不仅做祈祷与忏悔,更重在解剖鞭笞自己的文化人格,并且不给自己留有解脱开罪的机会。文章的结尾,其实是情感与思想的闭合——闭合在老王的生死之轮上。这样自觉而深重地谴责自己甚至折磨自己的精神方式,除了鲁迅、巴金之外,似乎还不曾见过几个,于今更其稀少。其实,这亦是作为时代的代表,是“五四”人出色于五十年代、八十年代人的核心之所在。难道也真应了九斤老太的话:“一代不如一代”? 【北 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