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懋庸(第2/2页)
不料,在最近的两年间,我居然销磨了我的初志,而作为磨石的,却是我的妻。要说幸运也可以,在多数孤苦的朋友为事业而殉身之后,我竟能找到一个自己觉得满意的妻,而度着安逸的家庭生活,真是好比野火燔馀的“幸草”。然而就在这样的“幸草”的生活中,我把我的初志销磨了。
一个人的意志的销磨,不会把最初的憧憬立时放弃,只是把达到那憧憬的途径,改得曲折迂远而已。当妻的恩爱使我无意积极地参加事业的时候,我记得了矛盾的《创造》。看了年青的,璞玉似的妻,我想师法那小说中的男主人,把妻的创造定为主要的工作。我有把握,我定信不致蹈那小说的末尾所写的覆辙,我的妻要是变成那个女主人时,我一定会高兴,而与她并进的。
这样的憧憬,保持了两年。这两年中,我的创造,不是没有进步,成功也是有望的。然而,作为第二次阻碍的小孩,又于今年诞生了。
小孩的诞生,使妻的意识范围立时缩小,她的心目中只剩了小孩,别的一切都不顾了。这就是说,把我的前功,完全破坏了。我在失望之余,嗔怪妻的意思倒丝毫没有,因为看了小孩,便连自己也觉得爱不忍释,何况乎女人的妻,何况妻也有她的创造的见解,以为尽心教养小孩,把她创造成全新的人物,对于社会,也不为无功。
这意见,我不能反驳,但也无勇气接受了。这小小的孩子,是否能由我们的手创造完成,不过意外的阻碍,既未可卜;即使可卜,但为了创造小孩,就牺牲我们自己的全部精力,不作别的事业,岂非太不值得?小孩是人,我们也是人;小孩年幼,我们也还年青呢!从前读有岛武郎的《与幼小者》,未尝不受感动,但终觉这文章太没有力量。他希望他的孩子把他当做踏台,进到高的远的地方去,心情固然可以佩服,但是在自己尚有所为的时候,立时卧倒,去垫孩子们的足,这样的踏台,决不是坚实的踏台,对于孩子们是未必有助的。为他的孩子们设想,读了这文章之后,倒反要觉得彷徨的罢?要他们奋然地向前途迈进的人,自己倒反而在中途倒了下来,对于这事实,他们是要惶惑的罢?
当我牺牲了自己的前途,想创造妻却又失败之后,对于儿女的教养,是毫无自信了。当我估量目己所剩余的力量,觉得还可以写小说,而又屡被妻女所阻碍的时候,我不禁悲愤了。何况妻的神情上又将小孩据为己有,似乎故意破坏我的杰作,以显她自己的成功,我于是将所有的悲哀,扣在冷笑的弦上射向她身上了。
然而,也许,这种种的失败,和妻女都不相干,根本上,倒自己无力之故,
□读书人语
用一种很诙谐很风趣的文字,写一种无可奈何的情绪——希望与希望受现实阻碍而不能实现之间的一种很悲哀很渺茫的情绪。着眼点独特新颖,写家庭、写妻女、写自己对她们的怨责……琐碎细微中,摆列出了六年来历经的大大小小的失败,及由这失败引起的沉沉失落。孩童般讴气一样的语式穿插其中,更加恰到好处地抖落了一份在矛盾痛苦中挣扎的真实心绪,显示了作家用笔的聪明与诚恳。
追求事业,因娶妻而失败;改造妻子,因女儿的出世而失败;欲完成“杰作”,眼看又要为妻唤儿笑所扰乱……每次失败,似乎都与家与妻女密切相关,作家仿佛是在这其中寻找失败的根由。结果自然是否定,而作家本意亦并非要把责任归罪于家庭,不过是选取这样一个独特角度来告白其失落的心情罢了。 【马国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