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伯箫(第2/2页)

种菜是细致活儿,“种菜如绣花”;认真干起来也很累人,就劳动量说,“一亩园十亩田”。但是种菜是极有乐趣的事情。种菜的乐趣不只是在吃菜的时候,像苏东坡在《菜羹赋》里所说的:“汲幽泉以揉濯,待露叶与琼枝。”或者像他在《后杞菊赋》里所说的:“春食苗,夏食叶,秋食花实而冬食根,庶几西河南阳之寿。”种菜的整个过程,随时都有乐趣。施肥,松土,整畦,下种,是花费劳动量最多的时候吧,那时蔬菜还看不到影子哩,可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就算种的只是希望,那希望也给人很大的鼓舞。因为那希望是用成实的种子种在水肥充足的土壤里的,人勤地不懒,出一分劳力就一定能有一分收成。验证不远,不出十天八天,你留心那平整湿润的菜畦吧,就从那里会生长出又绿又嫩又茁壮的瓜菜的新芽哩。那些新芽,条播的行列整齐,撒播的万头攒动,点播的傲然不群,带着笑,发着光,充满了无限生机。一棵新芽简直就是一颗闪亮的珍珠。“夜雨剪春韭”是老杜的诗句吧,清新极了;老圃种菜,一畦菜怕不就是一首更清新的诗?

暮春,中午,踩着畦垄间苗或者锄草中耕,煦暖的阳光照得人浑身舒畅。新鲜的泥土气息,素淡的蔬菜清香,一阵阵沁人心脾。一会儿站起来,伸伸腰,用手背擦擦额头的汗,看看苗间得稀稠,中耕得深浅,草锄得是不是干净,那时候人是会感到劳动的愉快的。夏天,晚上,菜地浇完了,三五个同志趁着皎洁的月光,坐在畦头泉边,吸吸烟,谈谈话;或者不吸烟,谈谈话;谈生活,谈社会和自然的改造,一边人声咯咯啰啰,一边在听菜畦里昆虫的鸣声;蒜在抽苔,白菜在卷心,芫荽散发出脉脉的香气:一切都使人感到一种真正的田园乐趣。

我们种的那块菜地里,韭菜以外,有葱、蒜,有白菜、萝卜,还有黄瓜、茄子、辣椒、西红柿,等等。农谚说:“谷雨前后,栽瓜种豆。”“头伏萝卜二伏菜。”虽然按照时令季节,各种蔬菜种得有早有晚,有时收了这种菜才种那种菜;但是除了冰雪严寒的冬天,一年里春夏秋三季,菜园里总是经常有几种蔬菜在竞肥争绿的。特别是夏末秋初,你看吧:青的萝卜,紫的茄子,红的辣椒,又红又黄的西红柿,真是五彩斑斓,耀眼争光。

那年蔬菜丰收。韭菜割了三茬,最后吃了苔下韭(跟莲下藕一样,那是以老来嫩有名的),掐了韭花。春白菜以后种了秋白菜,细水萝卜以后种了白萝卜。园里连江西腊、波斯菊都要开败的时候,我们还收了最后一批西红柿。天凉了,西红柿吃起来甘脆爽口,有些秋梨的味道。我们还把通红通红的辣椒穿成串晒干了,挂在窑洞的窗户旁边,一直挂到过新年。

一九六一年四月九日

□读书人语

伯箫先生的散文,有一篇有名的《记一辆纺车》,那是写延安生产的;这篇写的也是延安的生活,却是种菜。读来有感“文如其人”,文章朴素无华,文笔清顺杨达,如食蔬菜、如饮浚茶,不经品味,不知其甘,然经品味,其味也是淡淡的,但是却穷永而有韵味。回想五十年代他在东北教育学院当领导,每见到,便是人如其文,朴素无华,穿一身布中山装,说话也是朴朴素素,平声静气完全看不出是位学者兼作家、教育家的领导干部。我读先生文,常常想起先生的为人,亲近而敬重。

他在这里,写了一种生活,一种生存模式,一种存在范型,在他写作时,我想,在思想中、在立意上,以至在潜意识里,是都有一种现实背景的,那就是写艰苦朴素作风、写那时的精神胜过物质的生活吧。历来的品评赏析,也多以此为主。这是有根据,也有道理的。然而,今天可是“物质胜精神”了,这点事“菜园”和“种菜生活”,真是平凡、平淡而不引人了。我们倒也无需又借此耳提面命,不要忘了过去,要学那时风。在物质的风暴和金钱的闪光和颠簸中,其实,便显出了这种“田园风光”、“劳动生活”的滋味之悠长隽永了。对于在后工业社会和后现代主义文化中喘息的现代人,常常会想到从这种“从前的”、“消逝了”的落后生活中,寻找心灵的安息处以至人生的终极价值了。而对于在两种文化转型同时逼进下的中国人来说,“它”走得还不远,还未全消逝,我们倒是可以留住这片净土的。我由之也更想到这文的内容和作文的人。 【彭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