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 玲(第2/3页)

那时候我很希望她能来延安,平静的住一时期之后而致全力于著作,抗战后短时期的劳累奔波似乎使她感到不知在什么地方能安排生活,她或许比较我适于幽美平静。延安虽不够做为一个写作的百年长计之处,然在抗战中,的确可以使一个人少顾虑于日常琐碎,而策划于较远大的。并且这里有一种朝气,或者都会使她能更健康些。但萧红却南去了。至今我还很后悔那时我对于她生活方式所参予的意见是太少了,这或许由于我们相交太浅,和我的生活方式离她太远的原故,但徒劳的热情虽然常常于事无补,然在个人仍可得到一种心安。

我们分手后,就没有通过一封信。端木曾来过几次信,在最后的一封信上(香港失陷约一星期前收到)。告诉我,萧红因病始由皇后医院迁出,不知为什么我就有一种预感,觉得有种可怕的东西会来似的,有一次我同白朗说:“萧红决不会长寿的。”当我说这话的时候,我是曾把眼睛扫遍了中国我所认识的或知道的女性朋友,而感到一种无言的寂寞。能够耐苦的,不依赖于别的力量,有才智有气节而从事于写作的女友,是如此其寥寥呵!

不幸的是我的杞忧竟成了预言,当我昂头望着天的那边,或低头细数脚底的泥沙,我都不能压制我丧去一个真实的同伴的叹息。在这样的世界中生活下去,多一个真实的同伴,便多一分力量,我们的责任还不只于打于局面,指示光明,而还是创造光明和美丽;人的灵魂假如只能拘拘于个体的褊狭之中,便只能陶醉于自我的小小成就。我们要使所有的人,连仇敌也在内都能有崇高的享受,和为这享受而有的伟大的牺牲。

生在现在的这世界上,活着固然能给整个事业添一分力量,然而死于自己也是莫大的损失。因为这世界上有的是戮尸的遗法,从此你的话语和文学将更被歪曲,被侮辱;听说连未死的胡风都有人证明他是汉奸,那么对于已死的人,当然更不必买贿这种无耻的人证了。鲁迅先生的阿Q已经在被那批御用的文人歪曲的诠释,那么“生死场”的命运也难于决定就会幸免于这种灾难的。在活着的时候,你不能不被逼走到香港,死去,却还有各种污蔑在等着,然而你还不会知道。那些与你在一起的脱险回国的朋友们还将有被监视和被处分的前途。我完全不懂得到底要把这批人逼到什么地步才算够?猫在吃老鼠之前,必先玩弄它以娱乐自己的得意,这种残酷是比一切屠戮都更毒恶,更须要毁灭的。

只要我活着,朋友的死耗一定将陆续的压住我沉闷的呼吸。尤其是在这风雨的日子里,我会更感到我的重荷,我的工作已经够消磨我的一生,何况再加上你们的屈死,和你们未完的事业,但我一定可以支持下去的,我要借这风雨,寄语你们,死去的,未死的朋友们,我将压榨我生命所有的余剩,为着你们的安慰和光荣。哪怕就仅仅为着你们也好,因为你们是爱受苦难的劳动者,你们的理想就是真理。

风雨已停,朦胧的月亮浮在西边的山头上,明天将有一个晴的天,我为着明天的胜利而微笑。为着永生而休息。我吹熄了灯,平静地躺到床上。

□读书人语

《风雨中忆萧红》是丁玲1942年写于延安的怀人散文。彼时,中国的反法西斯侵略战争正处于最艰苦的阶段,不论是民族还是个人,都蒙受了巨大的苦难与牺牲。但作为一个性格刚强、激情如火、始终投身搏战于时代壮潮中的战士与作家,当萧红病逝的消息传来,丁玲悲情难禁,壮怀激烈,从声声入耳的风雨声中,“心事浩茫连广宇”,于是触景生情,由情思人,激扬文字,在夹叙夹议中既深情回忆了萧红的音容笑貌,又抒发了自己仰天长啸、慨当以慷的战士情怀。其人激情如火,其文亦激情迸射,豪气纵横,有边塞马嘶之悲壮,无怨女旷夫之悲声。 【逄增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