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以仁(第2/3页)

“傻孩子,杨梅现在还没有开园呢!现在距离夏至还有一个月,哪里来的杨梅!我对你们说,是第三分二姑娘家中送来的枇杷。连这一种水果都会猜不到。”祖母微嗔带笑的抚着我的左肩,随手到橱内去拿枇杷了。

我的喉咙像一只蚤在里面爬着一样,恨不得把这些枇杷一口吞在肚内,祖母却慢腾腾的说:“你们先把习字的簿子给我看,哪一个‘明珠圈’多一些,哪一个多吃几个枇杷。”

我急把我的写字簿子给我的祖母,祖母架上了一副纸框的老花眼镜,镜框系着两条青线,套在她干枯的耳旁,慈祥的眼光从镜内窥着我的簿子;她看见我的加圈的要比没有加圈的多,脸上现出非常高兴得颜色。看过了我的簿子,她又去看我堂兄的簿子。她说堂兄簿子加圈的字比我的多,却引起了我的疑心。因为那天在书房的时候我明明数过了的,我的圈儿的确比他多得四个。平时他写字时总在大字的旁边写上了许多小字,那天却偷懒没有写上。我看见堂兄指点祖母看的地方,却写着累累如穿珠一般的小字。我就指破了他的伪处,对祖母说:

“这里不是:这里是前天写的;今天写的一张是没有小字添写上去的。”我就把那天写的一张寻出来给祖母看。若不是红笔在格子内记上了日子,我的堂兄差不多要和我拼命的样子。我却恋恋地依在祖母的旁边。

祖母因为堂兄的伪计,罚他少吃两个枇杷。我拿十来个的枇杷,把书包丢在祖母的房内,三步并作两步的跳到母亲的房内,告诉她这枇杷的经过。母亲似怒似喜的说我未免多事,我却含着枇杷没有答应。

后来到书房去的时候,我的堂兄有好几天没有睬我,并且还约好了另外的几个同学和我作对。

现在祖母已经死了九年了,我每看黄色的枇杷,总要想起白发慈祥的祖母。可是叫我到何处去寻求呢?呵!人生和光阴都是不可捉摸的残梦!都是无形无迹的一缕青烟!

□读书人语

在穷困的人生孤旅中,是最容易忆旧的。追忆童年,伤悼亲人,在潜意识里不时萌动。但此文里其正的触媒却是那水果店内,随处可见的“黄得可爱的枇杷。”

春去夏来,人生苦短。几串纸镪,满目坟茔和衣香裙影的展拜,尤其是贴在美女髻旁那血色的杜鹃,不仅提醒“我”这个浪子清明节的到来,而且更映衬了浪迹生涯的凄苦无告。樱桃、青梅、枇杷的依次上市,昭示了时光不声不响的流逝。清明和立夏都“埋葬在残灰一般的光阴之下了。”催人老去的是岁月,留下的是生命的苦味之杯。人生何堪?只有橙黄的枇杷逗起了童年的温爱。

一段童年吃枇杷的雅趣追忆,尽写了老祖母博大的爱心。“枇杷”則成为爱的象征,得其反则是成年后所感到的人情的淡薄和冷酷。

一种“残梦”,“青烟”般的虚无情调徐徐升起,又复被母性的依恋和童心的纯白所照亮,最后又跌入虚无之中,儐尽了作者对命运沉沦的不甘和不忿。

这是作者在1925年于杭州写就的一篇短文,以枇杷而“托物言志”,感伤的情愫力透纸背。本世纪二十至三十年代中期,曾有无数的文学青年浪迹、挣扎、探索在都市的大街小巷,寻求他们心中的理想和光明,其中,不仅有王以仁,更有像沈从文这样日后成为大作家的人。此篇所表达的苦闷,亦可以称为时代的苦闷。由此可以约略窥知,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确实应给“流浪文学”添上一笔的,这种文学观象,也是值得深入研究的。就是在王以仁这篇文章写就十几年后,现代派诗人何家槐又有一篇名为《枇杷》的散文,两篇对读,不仅可见彼此的心态和人文景观,而对读者来讲,也是一件非常有趣味的事。 【李万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