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聚仁(第2/3页)
诗人亚诺德,曾有过一首诗,说到一只被捕了的鹳鸟,到了秋天,看见它的伙伴,从它的头上飞过,它的心就是那么地不安,那诗句是:
“正如一头被顽童们所捕获的鹳鸟,系在空庭中;在秋天,看见若干群,它的同类者飞过它的头上,到那保有曰光的溫暖的陆地和海岸上去。
他挣扎着要脱离它的被系处,和它们一同飞行,跟着它们长鸣诉怨!”
生物学家解释这种不安定的心绪,说:这是动物的本能,肉体上的桎梏,迫使那只鹳鸟那么烦乱不安定;政治的锁链桎梏了我们的心灵,谁又不激起灵魂上的扰乱呢?诗《柏舟》:“忧心悄悄,愠于群小;觏闵既多,受侮不少。静言思之,寤辟有摽!日居月诸,胡迭而微?心之忧矣,如匪浣衣;静言思之,不能奋飞。”心灵大受了桎梏,直率的繁感的人们,大概是愤怒着活不下去,于是便成为殉教者而被杀害了。不直率的人,就玩弄人生,自己麻醉着自己,活活地挨着过活,阮嗣宗一醉数十日,对穷途则痛哭,走这样迂曲的路以达到苟全的目的,他实在是可怜的。
我且抄一段三十多年前,我写给一位知心人的信:“我在这儿反省,我的灵魂为什么这样怯弱呢?假使说人生只是一种累积的梦,我不妨先谈谈我祖先的故事吧;当太平军从浙东退去,我们那个小村庄,人和房子都烧光了杀完了,只留下了一个寡了的曾祖母,孤了的祖父,她们母子俩是在对这个乞怜对那个下跪,含忍着活下来的。这历程把先父锻炼成一副铜铁般坚强的意志。他一生对恶势力绝对反抗,永远保持着战斗的姿态。但他把那坚强意志带回坟墓中去,留在我的躯壳里,只有怯弱影子;出了气的烧酒似的,一点也没有性子了!”
依旧回到二十年前去,那时,南来之初,恰成为众矢之的。一家报社的资料室中,G小姐替我剪存了八百多篇批评我的文字。那时我却说:“我这个中年人,虽不算十分天真,却也不是世故老人,说到写文章,实在是爬格子,像是贫血的奶妈拼命地挤一点奶汁出来,却也并非有什么‘不能已于言’的苦衷。许多年前,我曾以但丁自比,并非我会那么狂妄,会以但丁的天才及其伟大成就自比,而是以但丁的立身处境自况。但丁的心中,对于社会革命,与国家统一这两种工作的先后轻重,常是彷徨苦闷,不知应当把哪一方面看得重要些;后来,他终于为谋国家统一而努力了。这是我走的路子,抗战给我一个新的信念,那时,我相信中华民族有了新的希望。我还相信抗战的血多流一点,或许社会革命的血就可以少流一点了。因此,当时我对中国的前途一变而颇为乐观了。可奈在泥泞长途走了一阵子,那份乐观了的念头,又渐渐地褪了色,到了后来,在抗战胜利后那几年中,依旧回到但丁当年徘徊歧途的心境,何去何从?简直无法去肯定。在二十年后的今日,我是乐观,这是毛泽东主席所推动的舵向,我也记起了鲁迅于惶惑以后所说的那句话:‘失望之为虚妄,有如希望’。”
究竟余姚朋友请我吃饭,我该不该吃?我的想法并不和那位年轻人想法相同。假如年青人在今日,他自己又该怎么说呢?我这个人有一点肯定了的态度,即是从来不想领导别人,却也不受别人的领导;语云:“既不能令,又不受命,是绝物也。”吾其为绝物乎!
五十年来,和我同一辈的朋友,升沉穷达,变化很多,由于政治斗争的尖锐化,各人翻各人的斤斗,拆穿来看,也就是这么一回事。一个社会革命的领袖,他是我同窠的小鸟,他殉难时,在遗书中说:“我们知识分子,在政治上经历风波,造成这样浓厚的虚无色彩,多么可以伤心呀!知识分子比一般人多些知识,时常要多想一点;世间百凡事业,为什么不可以合作并进?各党各派,为什么不可以并行不悖?一投入政治的漩涡,为什么非你刀我枪,拼个死活不可?拼个死活,抹杀了理性,只凭兽性的冲动?这都是我们知识分子所不能理解的。”正如萧伯讷所写的,肚子饿了的凯撒,也就是一个常人,一个革命战士的心境,和今日我们的心境,我们的看法,又有什么不同呢?德国有一位社会民主党的党员,对他的外国朋友说:“我是这样的一个人,觉得亊亊可以用情感讲得通,人人都是可爱的,而且无时不想帮助别人。但是,亊实呢,没有一个人得到我的帮忙,如今连自己也觉得不可能了。所谓情感是看不出来的,威力反倒受崇拜。我们在炉边纵谈了一晚人类的爱,赶不上说谎的人在群众中大声一呼的万分之一。我这一生是命运注定的了,但,想不到社会民主党也沦落到我这般地步。回想她十年前是如何炫耀一时,竟像是我回想我儿时所看到的父母的努力一般。”这些话,在今日,不也同样响在我们的心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