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一多(第6/7页)

有国于蜗之左角者,曰触氏,有国于蜗之右角者曰蛮氏,时相与争地而战。伏尸数万,逐北,旬有五日而后反。

今之大冶铸金,金踊跃曰“我必且为莫邪”,大冶必以为不祥之金,今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为不祥之人。

庄子的寓言竟有快变成唐宋人的传奇的。他的“母题”固在故事所象征的意义,然而对于故事的本身——结构、描写、人格的分析,“氛围”的布置,……他未尝不感觉兴味。

儒以诗礼发冢,大儒胪传曰“东方作矣,事之何若?”小儒曰“未解裙襦,口中有珠,诗固有之,曰青青之麦,生于陵陵,生不布施,死何含珠为!”接其鬓,压其颅,儒以金椎控其颐,徐别其颊,无伤口中珠。……

以及叙庖丁解牛时的细密的描写,还有其他的许多例,都足见庄子那小说家的手腕。至于书中各种各色的人格的研究,尤其值得注意,藐姑射山的神人,支离疏,庖丁,庚桑楚,都是极生动,极有个性的人物。

支离疏者,颐隐于脐,肩高于顶,会撮指天,五管在上,两髀为胁;挫针治解,足以餬口,鼓夹播精,足以食十人。上徵武士,则支离攘臂而游于其间;上有大役,则支离以有常疾不受功;上与病者粟,则受三钟与十束薪。

文中之支离疏,画中的达摩,是中国艺术里最特色的两个产品。正如达摩是书中有诗,文中也常有一种“清丑入图书,视之如古铜古玉。”的人物,都代表中国艺术中极高古、极纯粹的境界;而文学中这种境界的开创者,则推庄子。诚然《易经》的“载鬼一车”,《诗经》的“牂羊坟首”早已开创了一种荒怪丑恶的趣味,但没有庄子用得多而且精。这种以丑为美的兴趣,多到庄子那程度,或许近于病态;可是谁知道,文学不根本便犯着那嫌疑呢!并且庄子也有健全的时候。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之人也,物莫之伤,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

讲健全有能超过这样的吗?单看“肌肤若冰雪”一句,我们现在对于最高超也是最健全的美的观念,何尝不也是二千年前庄子给定下的标准?其实我们所谓健全不是庄子的健全,我们讲的是形骸,他注重的是精神。叔山无趾“犹有尊足者存”,王骀“且不知耳目之所宜,而游心于法之和,物视其所一,而不见其所丧,视丧其足,犹遗土也”。庄子自有他所谓的健全,似乎比我们的眼光更高一等。即令退一百步讲,认定精神不能离开形骸而单独存在;那么你又应注意,庄子的病态中是带着几分诙谐的,因此可以称为病态,却不好算作堕落。

□读书人语

自有散文以来,记人之作便是其正宗,除可入史传者之外,其他各种人物记亦不知凡几。好的人物记,能将人物写活;一般的人物记,即使能列入史殿大堂,不过充数备忘而己。但好的人物记,实在并不多见,一来是值得记写的独具风貌的人物本极罕见,二来是记写者能否对所记人物有生动的理解也很难讲,本篇则属该类作品的翘楚。其成功也,一来在于庄子这种反正统文化的智者千古寥寥,形神超世;二来在于作者以诗人的心与庄子相通,真正品透了庄子诗人的本质。文章是从文学的角度来写庄子的,固然未遗忘庄子的哲人风范,更着重刻画庄子的诗人气质,“庄子是开辟以来最古怪最伟大的一个情种;若讲庄子是诗人,还不仅仅是泛泛的一个诗人。”这实在是精辟的识见!但文章的成功,从根本上来说不在评价的准确,而在于理解的透彻,在于作者与古人心意的相通,在于将古人当作活人来写,君不见时下那种四平八稳、务求公允的传记,岂不可品味出本篇的生命力之所在吗? 【张永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