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雪林(第5/5页)

不过我以上所说的话,并不认为每个中年人都如此,仅说我所见一部分中年人呈有这种现象罢了。希望中年人读了拙文,不致于对我提起诉讼,以为我在毁坏普天下中年人的名誉。其实中年才是人生的成熟期,谈学问则已有相当成就,谈经验则也已相当丰富,叫他去办一项事业,自然能够措置有方,精神灌注,把它办得井井有条。少年是学习时期,壮年是练习时期,中年才是实地应用时期,所以我们求人才必求之于中年。

少年读古人书,于书中所说的一切,不是盲目的信从,就是武断的推翻。中年人读书比较广博,自能参伍折衷,求出一个比较适当的标准。他不轻信古人,也不瞎诋古人;他绝不把婴儿和浴盆的残水都一起泼出;他对于旧殿堂的庄严宏丽,每能给予适当的赞美和欣赏。若事实上这座殿堂非除去不可时,他宁可一砖一石、一栋一梁,慢慢地拆,材料若有可用的,就保存起来,留作将来新建筑之用,绝不卤卤莽莽地,放一把火烧得寸草不留,后来又有无材可用之叹。少年时读古人书,总感觉时代已过,与现代不发生交涉,所以恨不得将所有线装书一齐拋入茅厕;甚至西洋文艺宗哲之书,也要替它定出主义时代的所属,如其不属他们所信仰的主义和他们所视为神圣的时代,虽莎士比亚、拉辛、贝多芬、罗丹等伟大天才心血的结晶,也恨不得以“过时”、“无用”两句话轻轻抹煞。中年人则知道这种幼稚狂暴的举动,未免太无意识,对于文化遗产的接受也是太不经济,况且古人书里说的话就是古人的人生经验,少年人还没有到获得那种经验的年龄,所以读古人书总感觉隔膜,到了中年了解世事渐多,回头来读古人书又是一番境界,他对于圣贤的教训、前哲的遗谟、天才血汗的成绩,不像少年人那么狂妄地鄙弃,反而能够很虚心地加以承认。

青年最富于感染性,容易接受新的思想。到了中年,则脑筋里自然筑起一千丈铜墙铁壁,所以中年多不能跟着时代潮流跑。但据此就判定中年“顽固”的罪名,他也不甘伏的。中年涉世较深,人生经验丰富,判断力自然比较强。对于一种新学说新主义,总要以批评的态度,将其中利弊,实施以后影响的好坏,仔细研究一番。真个合乎需要,他采用它也许比青年更来得坚决。他又明白一个制度的改良、一个理想的实现,不一定需要破坏和流血,难道没有比较温和的途径可以遵循?假如青年多读些历史,认识历来那些不合理性革命之恐怖、那些无谓牺牲之悲惨、那些毫无补偿的损失之重大,也许他们的态度要稳健些了。何况时髦的东西,不见得真个是美、真个合用。年轻女郎穿了短袖衫,看见別人的长袖,几乎要视为大逆不道,可是二三年后又流行长袖,她们又要视短袖为异端了。幸而世界是青年与中老年共有的,幸而青年也不久会变成中老年,否则世界三天就要变换一个新花样,能叫人活得下去吗?还是谢谢吧。

踏进秋天园林,只见枝头累累,都是鲜红、深紫,或黄金色的果实,在秋阳里闪着异样的光辉。丰硕、圆满、清芬扑鼻,蜜汁欲流,让你尽情去采撷。但你说想欣赏那荣华绚烂的花时,哎,那就可惜你来晚了一步,那只是春天的事啊!

□读书人语

苏雪林是个儒学气较浓的人。《中年》一文深深地揉进了她的人生情怀和价值之梦。以时间为序,对人的生命之旅进行思索,写得委婉多姿,很有味道。苏雪林有时写文颇有火气,她对鲁迅的那种近于“执狂”的抨击,我读后曾对她的印象一下子暗淡了许多。

可偏偏这篇不是这样,没有了骚动,没有了喧哗,而是轻轻的、说说的细语。天上地下,古往今来,仿佛一个极成熟的中年人,在向你谈吐人生的感触。这篇散文,是较典型的女性味作品,细赋、亲切、自然,如书房中飞出的柔和的小独奏曲,文雅中流露出热情。此文很有哲人式的顿悟,文章曲径通幽,峰回路转之中,坦然地亮出一片新野:中年乃生命的黄金时期,它富有、它成熟、它高贵。读罢此文,我猛然感到:对呀,中年乃不惑之期,尽管不惑之后还有困顿、烦恼,但迈入成熟,也确实是人类的一种渴望。苏雪林对中年的体验,是很值得玩味的。 【孙 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