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雪林(第2/5页)
有人说所谓中年的转变,与其说它是属于生理方面,毋宁说它是属于心理方面。人生到了四十左右,心理每会发生绝大变化,在恋爱上更特別明显。是以有人定四十岁为人生危险年龄。这话我从前也信以为真,而且曾祈祷它赶快实现。因为我久已厌倦于自己这不死不生的精神状况,若有个改换,哪管它是由哪方面来的,我都一样欣喜地加以接受。然而没有影响,一点也没有。也许时候还没有到,我愿意耐心等待。可是我预料它的结局,也将同我那对生理方面的希望一般。要是真来了呢,我当然不愿再行接受丘比特的金箭,我只希望文艺之神,再一度拨醒我心灵创作之火,使我文思怒放、笔底生花,而将十余年预定的著作计画,一一实现。听说四十左右是人生的成熟期,西洋作家有价值的作品,大都产于此时。谁说我这过奢的期望,不能实现几分之几?但回顾自己的身体状况,又不免灰心,唉,这未老先衰民族的宿命!
中年人所最恼恨自己的,是学习的困难。学习的成绩,要一个仓库去保存它,那仓库就是记忆力,但人到中年,这份宝贵的天赋,照例要被造物主收回。无论什么书,你读过一遍后,可以很清晰的记得其中情节,几天以后,痕迹便淡了一层,一两个月后,只留得一点影子,以后连那点影子也模糊了。以起码的文字而论,幼小时学会的结构当然不易遗忘,但有些俗体破体,先入为主——这都是从油印讲义、教员黑板、影印的古书来的——后来想矫正也觉非常之难。我们当国文教师的人,看见学生在作文簿上写了俗破体字,有义务替他校正,校过二三回之后,他还再犯,便不免要生气怪他太不小心,甚至心里还要骂他几声低能。然而说也可怜,有些不大应用的字,自己想写时,还得查查字典呢。
我有亲戚某君,中学卒业后,为生活关系,当了猢狲王。常自恨少时英文没有学好,四十岁以上,居然下了读通这门文字的决心。他平日功课太忙,只能利用暑假,取古人三冬文史之意。这样用了三四个假期的功,英文果大有进步,可以不假字典而读普通文学书,写信作文,不但通而且可说好。但后来他还是把这“劳什子”丟开手了。他告诉我们说:中年人想学习一种新才艺,不惟事倍功半,竟可以说不可能,原因就为了记忆力退化得太厉害。以学习生字来讲,幼时学十多个字要费一天半天功夫,于今半小时可以记得四五十个,有时窃窃自喜,以为自己的头脑比幼时还强。是的,以理解力而论,现在果大胜于幼年时代,这种强记的本领,大半是靠理解力帮忙的。但强记只能收短时期的功效。那些生字好比一群小精灵,非常狡狯,它们被你抓住时,便伏帖地服从你指挥,等你一转背,便一个一个溜之大吉。有人说读外国文记生字有秘诀,天天温习一次,就可以永为己有了。这法子他说他也曾试过,效果不能说没有,但生字积上几百时,每天温习一次,至少要费上几小时的时间;所学愈多,担负愈重,不是经济办法,何况搁置一久,仍然遗忘了呢。翻开生字簿个个字认得,在別处遇见时,则有时像有些面善,但仓卒间总喊不出它的名字:有时认得它的头,忘了它的尾;有时甲的意义会缠到乙上去。他又说道,你们看见我英文写读的能力,以为学到这样的程度,拋荒可惜。不知那点成绩是我在拼命用功之下产生出来的,是努力到炉火纯青时,生命锤砧间,敲打出来的几块钢铁。将书本子搁开三五个月,我还是从前的我。一个人非永远保有追求时情热,就维持不住太太的心,那么她便是天上神仙,也只有不要。我的生活环境既不许我天天捧着英文念,则我放弃这每天从坠下原处再转巨石上山的希腊神话里受罪英雄的苦工,你们该不至批评我无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