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钦文(第2/3页)

比方地说,这蝴蝶具有的美,宛如水杨所有的柔美,蜻蜓所有的恰是夹竹桃底的壮美。

几乎忘却,还有些事物不得不在这里补序一下了,就是在这美妙的景物间,还有着一只癩蛤蟆常在其中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制丑感,不知道它是因为妒忌,还是因为它本是除了饥饱的感觉就什么也不明白了的,总之它有时忽在草地上出现,就对着飞舞得正在出神的蝴蝶说,“吃掉你,让我来吃掉你这蝴蝶罢!”

有时它忽在荷花池中出现了,也就对着飞舞得兴致正浓的蜻蜓说,“吃掉你,让我来吃掉你这蜻蜓罢!”

但是这并不十分使得蜻蜓为难,因为癞蛤蟆虽然很讨厌,却并没有翼翅膀,只要不飞近它去,它是奈何渠们不得的。使得他为难的,却是张在水杨和夹竹桃之间的蜘蛛网。因为,已经说过,蜻蜓徘徊池中的主因,就是为着草地上底蝴蝶,就是,徘徊的目的是想和蝴蝶去接近,有着这蜘蛛网,它不能直向草地飞去了。它一见着那可爱的蝴蝶,总也就见着这可怕的网了。这网底一端附着在水杨底横着的枝子,另一端附着在夹竹桃底叶上面,还有一端附着在生在池旁的蒲公英底花托,被风吹着的时候,只是凸一凸肚子,使得所附着的枝叶颤抖一下,很是牢不可破的样子。因此,蜻蜓觉得蝴蝶虽然万分可爱,她却好像是在盛大的荆棘丛中,也像是在凶猛的虎口中的了。

或者以为荷花池和草地之间并非一张蜘蛛网所能阻住,必还另有路可通行,否则癞蛤蟆怎能忽在池中出现,忽又在草地上出现了呢?可是蜻蜓和癞蛤蟆,形态固然不同,性情也很不一样。癞虾蟆形体虽然比蜻蜓底大,可是它只要有着它底尖尖的头过得去的缝子,就能做扁身子钻过去了。蜻蜓不行,它飞行必得展开着四翅,而且它不愿偷偷地爬什么缝子,更其是为着爱者,它以为示爱的行为必须光明正大,勇敢热烈,决不能是鬼鬼祟祟的。

它也明白,它底翅子是受不起蜘蛛网底打击的,但它觉得它底爱火为着它底爱者蝴蝶姑娘猛烈地燃烧,有着强大的热力,以为无须顾忌什么障碍,尽可勇往直前。他又以为如果冲不破这道蜘蛛网,也就是没有资格去爱那可爱的蝴蝶姑娘的了。

这时太阳已只留下余光,池水反映着五彩的晚霞,显得很是沉静,紧贴在墙上的绿莹莹的蔷薇底枝叶,已有点暗沉沉辨不明叶子底轮廓了。蝴蝶姑娘绕着攀附在一丈红的牵牛花缓缓地飞舞,很是安闲很从容地在那里欣赏晚景,蜻蜓知道她不久就要归她底窠去,天一黑就将看不见她,以为如不趁着这时向她有所表示,难免交臂失之了。于是它就下了决心,赶紧向着草地底反对方向飞去,一直飞到边上,他才旋转身来,用着全力鼓动翅子,直向蝴蝶姑娘底一边飞去。可是到了水杨和夹竹桃筑成的界线上,嗤的一声,他底头和两只前翅已被蜘蛛网黏住。它并不惊慌,也毫没有退却的心思,只是一心想用他底最后的力来冲破这网,终于达到亲近蝴蝶姑娘的目的;于是尽力挣扎,可是结果只是脚和两只后翅也被蜘蛛网紧紧地黏住了。虽然这网已有一大部分被他冲破了,但他依然不能脱身,他底身上已经缠满了网丝,而且已经疲倦得乏了力,而且癞蛤蟆也已一摇一摆地爬到了他底身下,掀着长舌头高兴地说,“吃掉你,让我来吃掉这蜻蜓罢!”

它想呼救,但它觉得呼救也是无益的,只是表示了弱态罢了。他仍然镇定着静默。

忽然空中吹过一阵微风,所有的一丈红和攀附着的牵牛花都跟着点了点头;荷叶和莲房也都摇摆了一下,水杨和夹竹桃底枝叶也都跟着飘动,只是水杨摆宕得厉害点,夹竹桃摆宕得轻微点,蒲公英等小草也都弯了弯腰,似乎都在代替蜻蜓叹惜。蜻蜓自己也因为受了蜘蛛网被风激动的影响,不禁打了个寒颤,也就感到一阵凄凉。然而,它并不认为这是苦痛的,它却以为这是甜蜜的,因为它觉得蝴蝶姑娘就将为它表同情,就将向它飞来,用着她底温柔的手解除缠着它的网丝了。它又以为就是终于摆不脱这网丝,终于只得在这缠绕的网丝中死去,临终有着她底温柔的手抚摩,这已够幸福,足以安慰,也是足以自傲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