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适(第3/6页)

我母亲待人最仁慈,最温和,从来没有一句伤人感情的话。但她有时候也很有刚气,不受一点人格上的侮辱。我家五叔是个无正业的浪人,有一天在烟馆里发牢骚,说我母亲家中有事总请某人帮忙,大概总有什么好处给他。这句话传到了我母亲耳朵里,她气的大哭,请了几位本家来,把五叔喊来,她当面质问他,她给了某人什么好处。直到五叔当众认错赔罪,她才罢休。

我在我母亲的教训之下住了九年,受了她的极大极深的影响。我十四岁(其实只有十二岁零两三个月)便离开她了,在这广漠的人海里独自混了二十多年,没有一个人管束过我。如果我学得了一丝一毫的好脾气,如果我学得了一点点待人接物的和气,如果我能宽恕人,体谅人,——我都得感谢我的慈母。

□读书人语

胡适用平实的笔调写他的寡母,称她是自己的“恩师”、“慈母兼严父”。写母亲“气量大,性子好”,“待人最仁慈,最温和”,“也很有刚气”。写自己在母亲的教训下的九年,“受了她的极大极深的影响”。平实的笔调下透出了最深最感人的母子之情。通过平凡生活中的细节,写出了伟大的母性,同时也写出了一位有骨气、有见识、有气度的不平凡的女性。胡适的母亲二十三岁守寡,而且是当家的后母,她在这个家族中如何含辛茹苦,受尽委屈是可以想象的。她把自己的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管束甚严,但很讲策略,因为“她教训儿子不是借此出气叫别人听的。”她既应付讨债人,又要教育败家子,同时还要面对两个媳妇,她一定流了很多泪。但她在命运的渊薮中忍受下来,将儿子培养成人。在她的儿子笔下,人们看到了一位中国女性最值得敬佩的美德。 【戚 钧】

追悼志摩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来;

我挥一挥衣袖, 

不带走一片云彩。

——《再别康桥》

志摩这一回真走了!可不是悄悄的走。在那淋滴的大雨里,在那迷蒙的大雾里,一个猛烈的大震动,三百匹马力的飞机碰在一座终古不动的山上,我们的朋友额上受了一下致命的撞伤,大概立刻失去了知觉。半空中起了一团天火,像天上陨了一颡大星似的直掉下地去。我们的志摩和他的两个同伴就死在那烈焰里了!

我们初得着他的死信,都不肯相信,都不信志摩这样一个可爱的人会死的这么慘酷。但在那几天的精神大震撼稍稍过去之后,我们忍不住要想,那么的死法也许只有志摩最配。我们不相信志摩会“悄悄的走了”,也不忍想志摩会有一个“平凡的死”,死在天空之中,大雨淋着,大雾笼罩着,大火焚烧着,那撞不倒的山头在旁边冷眼瞧着,我们新时代的新诗人,就是要自己挑一种死法,也挑不出更合适,更悲壮的了。

志摩走了,我们这个世界里被他带走了不少的云彩,他在我们这些朋友之中,真是一片最可爱的云彩,永远是温暖的顔色,永远是美的花样,永远是可爱。他常说,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方向吹——

我们也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可是狂风过去之后,我们的天空变惨淡了,变寂寞了,我们才感觉我们的天上的一片最可爱的云彩被狂风卷去了,永远不回来了!

这十几天里,常有朋友到家里来谈志摩,谈起来常常有人痛哭。在别处痛哭他的,一定还不少。志摩所以能使朋友这样哀念他,只是因为他的为人整个的只是一团同情心,只是一团爱。叶公超先生说:

他对于任何人,任何事,从未有过绝对的怨恨,甚至于无意中都没有表示过一些憎嫉的神气。

陈通伯先生说:

尤其朋友里缺不了他。他是我们的连索,他是粘着性的,发酵性的。在这七八年中,国内文艺界里起了不少的风波,吵了不少的架,许多很熟的朋友往往弄的不能见面。但我没有听见有人怨恨过志摩。谁也不能抵抗志摩的同情心,谁也不能避开他的粘着性。他才是和事老,使我们怀着无穷的同情,他总是朋友中间的“连索”。他从没有疑心,他从不会妒忌。他使这些多疑善妒的人们十分惭愧,又十分羡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