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振声(第2/2页)

这里不止是光度的问题,而是光度影响了态度。强烈的光使我们一切看得清楚,却不必使我们想得明透,使我们有行动的愉悦,却不必使我们有沉思的因缘;使我们像春草一般的向外发展,却不能使我们像夜合一般的向内收敛。强光太使我们与外物接近了,留不得一分想象的距离。而一切文艺的创造,决不是一些外界事物的推拢,而是事物经过个性的熔冶,范铸出来的作物。强烈的光与一切强有力的东西一样,它压迫我们的个性。

以此,我便爱上了北窗,南窗的光强,固不必说;就是东窗和西窗也不如北窗。北窗放进的光是那般清淡而隐约,反射而不直接,说到反光,当然便到了“窗子以外”了,我不敢想象窗外有什么明湖或青山的反光,那太奢望了。我只希望北窗外有一带古老的粉墙。你说古老的粉墙?一点不错。最低限度地要老到透出点微黄的颜色;假如可能,古墙上生几片清翠的石斑。这墙不要去窗太近,太近则逼窄,使人心狭;也不要太远,太远便不成为窗子屏风;去窗一丈五尺左右便好。如此古墙上的光辉反射在窗下的桌上,润泽而淡白,不带一分逼人的霸气。这种清光绝不会侵凌你的幽静,也不会扰乱你的运思。它与清晨太阳未出以前的天光,及太阳初下,夕露未滋,湖面上的水光同是一样的清幽。

假如,你嫌这样的光太朴素了些,那你就在墙边种上一行疏竹。有风,你可以欣赏它婆娑的舞容;有月,窗上迷离的竹影;有雨,它给你平添一番清凄;有雪,那素洁,那清劲,确是你清寂中的佳友。即使无月无风,无雨无雪,红日半墙,竹荫微动,掩映于你书桌上的清晖,泛出一片清翠,几纹波痕,那般的生动而空灵,你书桌上满写着清新的诗句,你坐着那儿,纵使不读书也“要得”。

□读书人语

如果问我书房的窗子系西南北之中,喜欢哪一扇?我毫不犹豫说:南窗。我想,大多数人恐怕和我一样的。但是这篇文章却说:“然而我独喜欢北窗。”他说,这原因全在“光度”与“态度”。他写了许多,写得优美,有情趣。已经进入审美的态度和境界;而不是纯实际的和实用的。“强烈的光使我们一切看得清楚,却不必使我们想得明透,使我们有行动的愉悦,却不必使我们有沉思的因缘”,看来,他喜欢的是“想得明透”,是“沉思的因缘”,以后又写到“向内的收敛”、“想象的距离”,由此更进入文学艺米的创造,说是“不在外界事物的推拢”,却要“经过个性的熔冶”、“范铸出来新的作物”。——这些,就都是由实用的态度进到审美的态度,更进入艺术创造的境界了。这里借“北窗”为之申说,进行了审美与艺术创造机理的发挥。这让人想到秦牧的“艺海拾贝”的文笔了。

此文作于四十年代,那时期的散文,大都有一种从容,兴之所至,信笔舒泻,若树之茎伸叶茂,不必总是绕着一个主題,不敢越出一步,使文章干枯无生气。

窗外的风景窗内人的心,写得相当丰满,风景与人心,令人驻足留连。 【彭定安】